文 | 冯雪梅
“三十岁上下的那几年,我碰到的每件事都以失败告终,那段日子我熬得很苦。婚姻以离婚告终,写作一败涂地,钱方面也是捉襟见肘。……”
那时候的保罗·奥斯特是一个穷困潦倒的文艺青年,已不算年轻。“缺钱缺到无以为继,在无穷无尽的惊惶中难以自拔”。
好像从来没有富裕过。可十几二十岁,谁把穷当回事儿?年轻就是本钱,骑一辆破自行车满城晃荡,蹭别人的烟抽、宿舍住,在校门口的大排档喝到车轱辘话连天,然后踉踉跄跄跑到女生宿舍楼下大喊大叫;留长发或者剃光头、写诗、弹吉他、议论姑娘、为海德格尔争论不休……
很多男人的年轻时代,本质上和保罗没有太大差别,只是后者更荒诞、倔强、天马行空。一个渴望冒险的半大小伙儿,连高中毕业典礼都懒得参加,揣着自己打工挣来的1500多美元,跑去欧洲穷游;在避开人流的城市街巷,穿着快要破掉磨脚的旧鞋,形只影单地蹒跚游走;脚因趾甲倒长而疼痛,又听人说起“趾癌”,不免忧心忡忡。
大学4年,钱也根本不是问题,保罗甚至幻想着过一种挨饿的诗人生活。还像以前一样打零工,做那些不用太动脑子的蓝领工作,结交奇奇怪怪没规矩的人;在各种干扰中继续写作,很多作品不了了之,半途而废;某一天突发奇想,要办一场奖励失败的写作竞赛,后来蓦然领悟,“设置这场竞赛的真正动因是要宣称赢家是我自己”,而那不过是因为恐惧,为自己的未卜前途深深焦虑。
班里的诗人、作家们都开始为未来做切合实际的规划。文学只能当爱好,这是普世真理。我们随手可以举出一堆作家,他们成名之前都是以各种各样“非文学”方式谋生,不少人也都穷得叮当响——据说,马尔克斯只能将《百年孤独》的下半部书稿寄给出版社,因为邮费不够。更多作家过着双重生活,靠正式工作赚大钱,然后挤出时间写作。保罗知道太多这样的例子,眼看着曾经和他一样“晃荡”的同学们回归“正途”,慎重处世,尽管忧心,焦虑,纠结,可他还是放弃大道走上“独木桥”。
多年以后,在回忆父亲的文章里,保罗写道:我现在明白了我一定是个糟糕的孩子。或者,如果说糟糕不够准确的话,至少是令人失望的,我是混乱和伤感的源头。对他而言,制造出一个诗人儿子毫无意义。”
其实知道,这或许是一条不归路,眼前放着鲜活的例子。
休姆,《巴黎评论》的创始人之一,曾经的知名作家,于声名鹊起时,消失于文坛。精神病院的电击疗法,摧毁了他的神经系统,只要拿起笔,双腿就会肿胀,疼痛难忍。不再能写作了,表达的欲望却“变本加厉”地强烈起来,不管任何场合,没人能阻挡得住那些在毒品的刺激下,汹涌喷薄、快如闪电、喋喋不休、无休无止的演说。休姆继承了父亲的一笔遗产,倘若安稳度日,生活应该不成问题。可他把那笔钱兑换成50美元现钞,塞给大街上的陌生人,催促他们赶紧花掉,以此“证明人类可以清醒自我、打破金钱禁锢思想的魔咒。”
保罗将他带回自己的公寓,以为只是让他借住一晚,休姆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一群学生发现了休姆的行踪,随即挤进保罗的房间,喧喧闹闹地聆听休姆传道。无处藏身的保罗带着论文逃回母亲家,让休姆“限期离开”。
后来,他又见过休姆一次。隔着公交车的窗玻璃,看到脏兮兮落魄的休姆站在中央公园的路口,“双眼透着以前没有的迷茫,空洞”。车往前开,他消失了。25年后,保罗在《纽约时报》的讣告版上看到他的名字。
我不知道,休姆,还有其他那些不循规蹈矩者的人生,是否曾让保罗感到内心的冲击,或者,仅仅是一种旁观?三十多岁之前,保罗身边的朋友很少有光鲜亮丽的成功人士,坚持“孟浪”的代价,就是总生活在窘迫之中,靠翻译、写写小文章、编辑艺术品目录之类的零工赚钱。
儿子出生之前,保罗写了几本诗集,几个独幕剧, 几十篇评论。最主要的收入来源,是和妻子一起翻译那些“乏善可陈的庸作”,按千字算钱。心里也盘算过找一份有稳定收入的工作,可有什么比自由更可贵?“不管是好是坏,这就是我的活法”。
第一次将儿子抱在怀里,保罗“激动地哭了”。父亲的冷漠是保罗的童年记忆之一,大手大脚的母亲和节衣缩食的父亲在争执对抗中疲惫不堪,他们的离婚竟然让保罗欣喜若狂。现在,怀抱儿子娇小的身体,保罗突然意识到“我已跨越了一个阶段,进入了新历程。为人父便是分水岭,是矗立在年轻时代和成人时代的一道墙,现在,我永远都在墙的这一边了”。
我想起了太多人经历过的青春。当宽松短裤和“一字拖”换成一丝不苟的正装,见谁都不忿的表情藏在低眉顺眼的谦卑后,精瘦的身材被大腹便便所替代,诗和姑娘变成了远方,心里就只留些年轻时的模糊影子,然后在石康的《晃晃悠悠》或者冯唐的《万物生长》里,一窥曾经的孟浪。
没什么不对,绝大多数的人都这么走过,这可能就是人生的“正途”,“成人时代”必须“慎重处世”。可是,内心深处总有那么一些不甘,等人到中年开始折腾各种各样的危机——辞职、离婚、换工作……
总有那么一些人坚持着,为了自由和内心的呼唤。离经叛道的代价太大,我们总是在权衡之后,小心翼翼地取舍。所以,我们只能是凡夫俗子,在阅读、影像、戏剧或者道听途说中,惊叹别人的另类人生——比如保罗。为了节约开支,他们搬到了乡下,却发现乡下的生活不仅不省钱,还有种种不便。于是,又想方设法去赚钱,承受种种挫折和写作失败带来的打击……
我盯着《穷途,墨路》的封面,猜测着那时候的保罗是否坚信自己最终能写出来,成为“美国当代最勇于创新的小说家之一”。封面照片上的他,正斜坐在打字机前,低头抽一支“骆驼”牌香烟,小半个身子淹没在黑暗中。
【作者简介】
冯雪梅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资深媒体人,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