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西闪
埃利奥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男孩。他出生在一个贫民区,那里除了随处可见的垃圾场,就只有锈迹斑斑的储油罐和肮脏的二手服装店。三岁那年他家搬到里维尔(Revere),还是落脚穷人聚集的地区。家里实在是穷,穷到没钱修补鞋底的破洞。大冷的冬天,为了御寒,他和哥哥不得不饿着肚子早早地上床,用毯子和衣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还记得有一次因为拖欠房租,他们还曾半夜搬家,一路上父母都在为钱的事儿声嘶力竭地争吵。
那是上个世纪30年代的美国,埃利奥特经历的,无非是一个穷人家庭的普遍命运。他的父母都是犹太人,父亲8岁时跟随家人从俄罗斯移居美国,13岁辍学,在波士顿沿街叫卖袜子和内衣,后来攒钱开了一个小服装店。母亲也是俄罗斯移民的子女,父母经营着一家礼服出租店。婚后他们过了一段富足的日子,然而埃利奥特对此没什么记忆,因为他记事时正是经济大萧条最严重的时候,父亲的商店倒闭了,银行没收了抵押的房产,一家人跌入赤贫的困境。他最初的记忆就是坐在婴儿车里,被母亲推着前往四公里以外的救济站。回来的时候他得走路,车子用来堆放救济食品。
父亲把穷归咎于萧条,母亲则把穷归咎于父亲的好赌与无能,两人经常在餐桌前当着孩子的面吵闹,家中充塞着屈辱和怨愤。埃利奥特记得,一天深夜他起床上洗手间,看见父亲独自坐在餐桌边,双手抱着头,泪流满面。
这样的家庭,物质上是穷光蛋,精神上也是穷光蛋。家里没有产生任何关于艺术、历史或政治的话题,除了一本《旧约》和几张希伯来语的祈祷文,再无别的书籍。母亲主要的消遣是广播剧,父亲的消遣是赌博,为此挪用公款差点坐牢。这让埃利奥特显得更加平庸,毫无个性可言。
读小学的时候,埃利奥特资质平平,胆小内向。他从不主动发言,若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总是面红耳赤期期艾艾。有一次老师罚全班同学抄写50遍“我再也不在课堂上喧闹”,否则不准回家。埃利奥特抄到大概30遍的时候笔尖断了,给吓得半死,眼看其他同学交了作业纷纷离开,他仍然一声不吭坐在位子上,不敢问老师可不可以削铅笔。在用牙齿去咬铅笔头的尝试失败后,他鼓起所有的勇气走到讲台前怯生生地问老师:“我可以用一下铅笔刀吗?”老师一把夺过铅笔,仔细观察后冲他厉声喝道:“果然不出所料,竟然咬断铅笔头来气我!”埃利奥特吓傻了,他说几十年后想起这事儿心里还会发抖。
出了校门,埃利奥特也是被人欺负的对象。在信奉天主教的贫民区,他家是唯一一户犹太人,本就饱受歧视,再加上他身板弱小,更是同龄人的攻击目标。放学后他常常避开人多危险的地段,选择僻静的小路回家,即便如此还是会被高呼反犹口号的混子们揍得鼻青脸肿。
失败与挫折的感觉伴随着埃利奥特,直到1949年。那一年,他的父亲被诊断出白血病,三个月后撒手人寰,只活了47岁。去世之前,父亲向母亲道歉,说自己走得太早,丢下一家困苦的老小。他尤其抱歉孩子们的生活将更加拮据,尤其是17岁的埃利奥特,一无所长,如果没有他的帮助,肯定不会有什么出息。
转眼间10年过去,在一场欢送酒会后,想起父亲临终之言,醉中的埃利奥特泣不成声。他想告诉父亲,27岁的他婚姻美满,不仅拿到了斯坦福大学的博士学位,还正准备到哈佛大学去任教。
▲ 长大后的埃利奥特
这巨大的人生转变是怎么发生的?在自传《绝非偶然》里,埃利奥特给出了他的答案。首先,他有一个非常爱他的哥哥。哥哥只大他三岁,却对他十分支持。哥哥强壮、机敏、幽默、自信、才华横溢,并一直希望把这些优点都传递给自己的弟弟。他鼓励弟弟认清现实,既不要什么事情都装傻,那是自甘堕落,也不要自作聪明,因为没人会喜欢。他向弟弟展示自嘲和幽默的魅力,告诫弟弟要像绅士那样打好手中的牌——因为人生就像打牌一样,从容得体,从不胡乱抱怨。他在弟弟的内心里埋下了一颗向往的种子,让弟弟懂得了追求在人生中的意义。
父亲去世后,当亲戚们要求埃利奥特立刻去找工作之时,是哥哥坚定地表示,弟弟必须去上大学,“我们都可以半工半读,不会花你们一分钱。”埃利奥特讨厌读书,高中的成绩单上除了B就是C。是哥哥双手紧紧抓住弟弟的肩膀,用一句话点醒了他:“笨蛋,难道你真想过那种推着婴儿车在大街上闲逛的日子吗?”
的确,兄弟俩认识不少那样的年轻人:20出头就娶妻生子,下班后推着婴儿车在镇上无聊地四处溜达。这一毛骨悚然的景象促使埃利奥特发奋学习,高三第一学期他的成绩就面貌一新。在接下来的SAT考试(美国各大学申请入学的主要参考标准)中,他取得了让所有人都惊讶的高分,从而得偿所愿成了一名大学生。
在大学里,埃利奥特找到了学习的方法,培养出了批判思维的能力,更明白了一个对他而言意味深长的道理:事实很容易被意识形态歪曲。但在选修专业时,出于对贫困的恐惧,他还是选择了经济学,希望学到毕业后能糊口的实用知识和技能。
一天下午,埃利奥特和女朋友一起喝咖啡。忽然女孩看了看手表说上课要迟到了,于是他决定陪她一起上课,这样他俩就可以手牵手地坐在教室的后排。没想到的是,这一堂课下来,埃利奥特的人生再次逆转——他决定转入心理学系。那堂课叫“心理学导论”,教授者是亚伯拉罕·马斯洛(Abraham Maslow)。后来他回忆道:“那一刻,我失去了女孩,却找到了天堂。”
在埃利奥特的人生中,如此奇妙的转折还发生过两三次。大学快毕业,他还不知道何去何从。他打算去当兵,一来有些收入,二来可以从长计议。未曾想幸运女神忽然降临,另一所大学的心理学家戴维·麦克莱兰(David C. McClelland)开设了一门小规模的硕士生专业,竟无人申请。他向好友马斯洛求助,结果后者推荐了埃利奥特。在那里,埃利奥特学会了如何教学与研究。
当他去斯坦福大学读博士,又遇到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导师列昂·费斯廷格(Leon Festinger)。后者提出的认知失调理论不仅深深地打动了埃利奥特,而且成为他长期致力的研究方向。
奇妙的是,埃利奥特在人生与学术上的三次偶遇:马斯洛、麦克莱兰以及费斯廷格,都是最牛的心理学家。更奇妙的是,在20世纪100位心理学家的排名中,这个曾经毫无希望的小男孩堪与他们比肩——他的全名是埃利奥特·阿伦森(Elliot Aronson)。
《绝非偶然》之精彩,我在这里说不出百分之二三。事实上这本书的丰富远远超过了人物传记的范畴,人生与思想水乳交融。就我的阅读经验而言,只有埃里克·坎德尔(Eric Richard Kandel)的《追寻记忆的痕迹》能超乎其上。另外,用“绝非偶然”来翻译《Not by Chance Alone》这个书名,大有商榷的余地。这一点,我想读过此书的读者都会同意。
▲ 《绝非偶然》/埃利奥特·阿伦森 著/沈捷 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2
(本文原标题:《逆转人生》)
【作者简介】
西闪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独立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