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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杨早:鲁迅是个现代意义上的“失败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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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22 10:1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杨早:鲁迅是个现代意义上的“失败儿子” 

 2017-02-22 杨早 大家


文 | 杨早


鲁迅与母亲系列第一篇,请点击查看《孝子鲁迅为母借债买房》


当然1906年的逼婚是母子之间一条大裂痕。据说鲁迅是被“母病”的借口骗回绍兴的,“一回家即见挂红结采,朋友探问何事,鲁迅答以‘母亲娶媳妇’”。曾长期在鲁迅家做帮工的王鹤照,在口述整理的《回忆鲁迅先生》里有过一句:


“听说印花被的靛青把鲁迅先生的脸也染青了,他很不高兴。”


意思是鲁迅在新婚之夜极不快意,以致痛哭。虽然也是“据说”,倒是令人很有想象空间的细节。


后来鲁迅对许寿裳的说法是“这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养它,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鲁瑞给长子找定媳妇,从传统社会角度来看,并无不妥,但是她不会想到鲁迅当时没有过分违拗自己,只是用“革命时代,以为自己死无定期,母亲愿意有个人陪伴,也就随她去了”的借口压抑着自己。日后儿子在生活中隐而至于显的反抗,如地火的阴燃,不强烈却持久——现在人称为“冷暴力”,颇有人为朱安不平,对此我们能说什么呢?


鲁迅如能像胡适那般配合旧道德,他就不是鲁迅了。但鲁迅没有决然反抗,对母亲的孝顺与爱一定是主要因素,自然也有考虑到朱安倘若被休回娘家的惨境。怎么看都是一局死棋。


有母亲做主,鲁迅是无法自行决定是否跟朱安离婚的,又完全没法接受无爱的平等婚姻(旧伦理中这种情况一般以纳妾或嫖妓为家庭补充),除了选择“供养”,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自后视今,拿现在的两性关系来想象,鲁迅与朱安相较,鲁迅当然处于强势,但于一个“旧伦理体系中的新人”来说,母亲与妻子背靠着强大的宗族伦理习惯,长子鲁迅肯定是处于弱势。


据说鲁迅离开八道湾前曾问朱安:是跟着自己还是跟着母亲?潜意识里自然仍是当朱安是母亲的“陪伴”。如果鲁迅是离京做官或经商,这种要求在旧道德里是合理的,前例无数。而朱安明确地回答要跟着丈夫,并说鲁迅总归要找人做饭洗衣服的,鲁迅于是“携妇离家”。但母亲不久也跟随而来,于是仍然朱安陪伴鲁瑞,婚姻有名无实的格局。


▲ 朱安与鲁迅


鲁迅与朱安有无性生活,也是很隐私但极引人注目的话题。据鲁迅学生荆有麟《鲁迅先生的婚姻同家庭》记述,朱安曾向荆妻金仲芸诉苦:“老太太嫌我没有儿子,大先生终年不同我讲话,怎么会生儿子呢?”周家老妈子则讲夫妻每天只有三句话:早晨太太喊先生起来,先生答一声“哼”,太太喊先生吃饭,先生又是“哼”,晚上先生睡觉迟,太太总要问“门关不关?”先生这才答“关”或“不关”。


当然就有各种传闻,比如说鲁迅冬天不肯穿棉裤,朱安给他做了棉裤也被扔出去,是要藉寒冷抵挡性欲之类。不过也是据荆有麟回忆,鲁迅曾跟他说过:“wife多年中,也仅仅一两次。”张梦阳新书《鲁迅全传》采此说法,并将之归咎于朱安的小脚与裹脚布让鲁迅感到恶心。


以上叙述,如果掩上“鲁迅”这个伟大的名字,只论行迹,我们很容易看到一个现代意义上“失败的儿子”:形婚,包办,四十多岁跟母亲住在一起,几乎无原则地满足母亲的要求。传统伦理笃定认为这是“事母甚孝”,现代女权观可能直斥为“巨婴”“妈宝男”(现实中的确有人斥鲁迅为“渣男”),即在鲁迅的朋友学生中,就多有不理解鲁迅行为的声音。


我想鲁迅的痛苦,在于身为转型时期的(他自称为)“中间物”。母亲的爱,代为娶妇,随长子而居,以传统伦理视之,一点问题都没有。而在现代社会,这些都是难以容忍对个人生活的干预,亲如母子亦无法承受。鲁迅之苦,在于两端都通晓,却无能为力,明明身心拒斥的,却碍于“纯孝”的情感(还不是外在名声,是真的母子感情好)无法割舍。大家都知道他在《热风·四十》中借题感慨过自己的婚姻:


但在女性一方面,本来也没有罪,现在是做了旧习惯的牺牲。我们既然自觉着人类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们少的老的的罪,又不能责备异性,也只好陪着做了一世牺牲,完结了四千年的旧账。


这段话既指与朱安的婚姻,也不妨用来形容与鲁瑞的母子关系——母亲代表的“旧习惯”,为子者也只好“陪着”,虽然明知“做一世牺牲,是万分可怕的事”。


▲ 鲁迅、许广平一家


鲁迅与许广平怎样恋爱的,传记或文章很多,不赘述。但无论如何,他们没有在北京真正表露心迹,母亲与朱安的存在,都是巨大的阴影。放在当下,也就是止于暧昧吧。设想一下,如果没有女师大风潮的激荡,如果没有奉系入京的政治威胁,如果没有林语堂为中介的厦门大学聘书,鲁迅留在北京当部员兼讲师,会有后来的新婚与新生活吗?“太师母”眼皮底下,我想很难。


在阜成门住了三年多,1926年8月26日,鲁迅与许广平同车离开,就此告别居住了十四年的北京。关于鲁迅离京,自然主因是政治,但从家庭角度来看,也不妨说鲁迅从此摆脱了这些现在喜欢给人贴的标签。他找到了喜欢的人,寻觅他乐于居住的城市,包括让他更痛快的生活方式——不教书,在家写作,开无数的小号(笔名),成为一名文化游击战的神射手,民国最知名的公知。


1927年10月3日,鲁迅到达他人生中最后一站:上海。五天后,从共和旅店移入租好的景云里寓,同日即算作他与许广平的结婚日。连日饮宴,座中许广平与周建人同在。就算鲁迅不写信给母亲,周建人应也会代告。在北京的相关人士闻听后,朱安有著名的“蜗牛说”,鲁瑞作何感想,不得而知。


无论如何,47岁的鲁迅,在外建立了自己的核心家庭,不论法律,从心理上说,鲁迅再去北京,就不是回家,而仅是探母。成年成家后的子女,与父母之间,相处模式不一样了。


▲ 鲁迅故居一景,东方IC供图


【注】本文原标题为《巨婴鲁迅的断舍离》题图为鲁迅雕塑


【作者简介】 

杨早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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