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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许倬云:中国延续两千年的伦理是怎么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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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21 06:4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许倬云:中国延续两千年的伦理是怎么形成的 

 2017-02-20 许倬云 大家


文 | 许倬云


任何文化系统中,人的生命何从何去?都是一个重要的议题。近代民族学家在记录和观察一些当地民族文化时,这个议题,也是他们注意的重点之一:生命从何而来?每个族群自以为自己的生命来自何方?生命是个人的?还是集体的?谈到生,也必谈到死,死后,生命就消失了?还是归于何方?


到了近代科技发达时,尤其生物的基因和演化的知识比较清楚,可是证明,也在生命的观念上尽力探讨,同样也讨论,生命除了生物体可见的生命以外,那些精神的部份,到今天还是无法捉摸。


一个人的肉体,发展到终点,他的物质部分,终于分解为原来的各种化学元素,但他留在世界上的记忆,究竟是不是生命的一部分?这一连串的问题,是我想要提出的议题。


然而,“生命”两个字太复杂,也太玄奥,我不敢期望能满意地回到自己提出来的问题。只盼望,在这个议题方面,引发读者们的好奇和进一步的思索。


我所讨论的生死问题,当然不在生物意义层面,而在信仰层面。杨庆堃先生,《Religion in Chinese Society: A study of Contemporary Social Function OF Religion And Some of Their Historical Factor》(《中国社会中的宗教》)一书,特别指出,中国的宗教信仰,与西方犹太基督信仰的最大差别,乃是在于中国人讲宗教情绪,以及与其有关的仪式,都融合在日常生活之中。


Mircia Eliad 曾经指出,讨论宗教问题,圣(sacred)与凡(profane)的间隔,是个重要的项目。然而,如杨先生所指出,在中国却是圣与凡融合于日常生活。当然我们必须理解,中国并不是没有制度化的宗教,外来的佛教与本土的道教,以及后来的基督教和回教,都是制式化的宗教系统,两者混合,在各个时期和各个地方,又都有民间的信仰系统,这都是制式化的宗教,只是,在生死方面,中国人将社会的伦理,与精神的信仰,揉合为一,形成了杨先生指出的融合现象。


▲ 杨庆堃/范丽珠/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我曾经将中国的宗教信仰,界定为神祇和祖灵两套主题,在生死问题方面,祖灵的成份毋宁更为重要。不过,如果我们回溯到远古时期,以新石器时代的红山文化遗址为例:牛河梁的山脊上有女神庙,其中祀奉女子的大小塑像,强调少女、孕妇和老妇三阶段的型态于一体,这是代表生殖的力量。下面不太远的地方,则是一个方圆相迭的三层台,应当是祭天所在。其附近,又有显然是族群领袖的墓葬。墓葬和祭坛,都有许多无底的陶制圆管,围绕着遗址,我的解释,这些陶管象征着天和地之间的相通。


牛河梁遗址的这些礼仪设施,兼具祀天的神祇信仰,和敬祖的祖灵信仰。二者并存,其实一直到后世,都没有完全分开。下文讨论到汉代墓葬中的墓卷,就同时包括生死的延续,和天神与灵魂之间的联系。


▲ 资料图:牛河梁遗址


回到生死问题的主题,中文的“生”字,演化为生命的性”和姓氏的“姓”,这一个特色,只有象形文字可以清楚明白的显示,若以拼音文字而论,就比较拐弯抹角,不容易表现,生命集体和个体的双重意义。


姓氏的“姓”,从“女”,从“生”,说明了生命有亲缘的集体意义。我们现在的百家姓,当然已经不只百家了,其实并不只是“姓”而已,其中包括无数“氏”,是“姓”的分支。最初的“姓”,如李玄伯先生指出,其实与美洲印地安人的图腾意义相当类似,表示这一族群共同禀赋的一些特征。


举例言之,印地安人的部族,有的称为熊部族,有的称为鹰部族,自认为是具有神性的熊和鹰的后代,而且因此,禀赋了这些图腾标志神物的神性。


以中国古代的姓而言,渤海地区的太昊姓“风(凤)”、少昊姓“挚(鸷)”,都有鸟类的名称,也就是他们的图腾。所以,左传(昭公17年)郯子告诉鲁侯,他们自己的祖先,少昊之时,所有的官称和部落名称,都是以鸟为名。


后来,殷商姓“子”,是一个小孩降生的形象。殷商降生神话,“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也说他们是玄鸟(燕子)的子孙。其实,朝鲜高丽的好大王碑,也记载其祖先来源是日光映照和鸟卵降生。


满清的祖源传说,据说是三位仙女,在池中游泳,其中一位吞食了一只飞鸟衔来的朱果,生下布库里雍顺,他就是满州人的祖先。


中国古代的姓,姜、姬、娰,也具有类似意义。以姬姓的周人为例:他们的女性祖先,姜嫄,践踏了巨大脚印,因而怀孕,生下弃,周人的始祖。一些图腾转换成为部族的代表名称,这一部族也就继承了图腾具有的特性。


▲ 姜嫄雕塑


当然,图腾的意义,和今天的基因观念,完全不一样,我们却也无妨认为图腾观念转化为姓,就隐含了一个族群,从开始就继承,或者他们自以为已经继承共同的“禀赋”。因此,一个人天生的禀赋,既是集体的,也是个人的。凡此禀赋,有属于肉体方面,也有属于精神方面,后者也许类似我们所谓“性格”,不过在古代,归之于天赋的特点。


各处人类社会,都会有社群的出现,因为人能在众生之中,居主导地位,就是因为人能合作,结合为巨大的力量。人群的结合方式,以自然生殖单位,也就是夫妇、亲子、家庭,作为最基本的单元,然后扩大为宗族,或者地区社群。


只是,在中国的社会结构,大概由于长期以来,以农耕为主,安土重迁,家庭扩大为家族,也一定是以聚集于一地为基本方式。这样的族群,如上所说,会以共同禀赋,作为群体结合的基本认识。于是,生命的集体性,就落实在社会伦理的范畴之内,也呈现于神祇与祖灵的结合。


殷商考古学的资料,既有墓葬和居住遗址,也有卜辞的文献数据,这两个项目配合,使我们对于商代的祖灵观念,有相当清楚的认识。商代的王室大墓,以棺椁为中心,四周围有殉葬的嫔妃与臣仆,也有全副武装的卫队,大墓四周,又有整齐排列的武装部队,整个陵墓的形制,宛然是往者生前,宫殿或者行帐的格局。陵墓的安排,也是按照辈份,共同埋葬于几个墓区。这是将生前的情况,延长到死后,生死之间,是延续的。


▲ 资料图:商代妇好墓


卜辞之中,提到占卜的问题,也经常会将生者遭逢的困难与疑问,藉占卜的手段,询问先王先公,或者要求先王先公的保佑与护持。卜辞之中,也常常提到一种帝祀,虽然我们还不能完全理解,这帝祀的具体内涵,一般言之,大概是以燎火向上天祭祀。如果这种解释合理,则先王先公就可能代替生存的后裔,向上天的主宰“帝”,以祭祀的方式,取得“帝”的护佑。神祇和祖灵,终究还是同被尊敬的对象。


在人间伦理方面,一个族群的延长,是父子祖孙相承的亲缘系统。从《诗经》时代开始,中国人对于亲子之间的亲密关系,就是从幼儿时代的感情成分开展,《诗经》中《小雅·蓼莪》: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形容父母抚育、爱护子女的辛苦。如何将这感情,最后移转到父子伦理?孟子的努力值得一提。孟子所谓四端,认为是人伦理的天性,其中两个例子,一个例子是儿子在父母死亡以后,看见父母的遗体,暴露腐坏,心有不忍,回去找工具,将遗体埋葬 。另一例子,则是有人看见幼儿,在水井附近爬行, 并不因为孩子与自己有任何关系,却是因为心有不忍,将幼儿抱到远离水井的安全地方。


孟子认为,这种恻隐之心,乃是“仁”的开始。从恻隐之心,才延展为羞耻、辞让、和是非之心,成为仁、义、礼、智的源头。从心理学上着眼,将心比心,则以生理的亲子之情作为基础,建构人间社会众人共存的基本原则。


符合心理学上感情的投射,《礼记》的《祭仪》,形容祭祀时,虽然父母不在了,却是要遥想父母生前的音容,似乎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听见他们的呼吸咳嗽声,以这样的心情,献上祭品,行礼致敬。这才是祭亲如亲在,祀神如神在,也是将心比心的基本原则。其中,并没有任何理性的成份,只是感情的投射。


青年人到了十六岁,女子可以出嫁,男子可以进入社会。古代的中国,在这个时候,就以冠礼和筓礼以慎重的仪式,改换青年男女的服装和打扮,告诉他们,这是人生一个新的阶段的开始,从此以后,他们将如同他们父祖一样,继承个人作为社羣和社会一员的责任。


成年礼的戒持,提醒他们不要愧对了父母对他们的爱护、盼望和期许,也不要损伤了家族的声誉。这种告诫的方式,到今天中国人的家庭,都还是父母叮嘱子女的常用词句。这些仪礼的基本,也就是透过亲子之间生理性的延续,提醒他们亲子感情的成份,延伸为对社会的责任,既有此刻的参与,也有未来的延伸。


到了老年,身体衰弱了,个人对社会的参与退居二线,将自己的责任,交付给子女。以农业生产的情况作为比喻,男子力田(力和田合起来就是“男”),女子安家(女和屋顶就是“安”),这是成年夫妇,构成家庭的基本方式。


在人的壮年时,成年的男子推犁,他的老父曾经是推犁的男子,改换工作,牵引耕牛,儿子在后面负担重劳力的推犁;等到这个壮汉自己的孩子大了,少年代替了祖父,担起引牛的工作;再过一阵,引牛的少年和推犁的父亲,交换位置,当年的壮汉,将推犁的重任,交给已经成长的青年,已经将近衰老的自己,站在牛前,如同他父亲当年一样,引导牛的方向。



这一代又一代,继续不断,将生产的任务,更替交换。在农村社会,老年人的经验,是有价值的,他们知道天时气候,知道作物生长的情况,这些经验,一代又一代,由父祖传授给子孙,于是老年人在地方上备受尊敬。


老年人的闲暇比较多,他们照顾孙儿,其中不仅有养和护,也有教导和传授知识的任务。于是,族群延伸和社会的继续,都可以在伦理的体制下,得以实践。


以上所述,乃是从生命本身,经过宗教情绪,转化为仪礼,又具体呈现为伦理,而构成了一个稳定的社会。这一个过程,在古代就进行,至中国继续存在,至少二千年之久。


一个安定的社会,人口滋长,稳定地增加,组合了一个世界上最庞大的人类群体。中国的广土众民,也因为有这样的安排,才能继长增高,延续不断。


(未完待续)


【注】本文原标题为《延续数千年的伦理,深深影响着今天的中国人》


【作者简介】 

许倬云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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