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肖复兴
栏杆市,如今从北京地图或地名册已经查不到了,它和紧邻西边的蒜市口、东边的大石桥合并,都叫成了广渠门内大街了。
我读中学的时候,即上个世纪60年代,栏杆市这个地名还存在。那时候,8路和23路两路公交车,通过这里,栏杆市都有一站,站牌醒目地写着“栏杆市”。有意思的是,半个多世纪过去了,8路和23路公交车都还经过这里,只是已经没有这个站牌了。
大约小二十年前,栏杆市路北有一个叫王老头的栗子摊,卖的糖炒栗子味道不错,一时间名声大噪,南城北城大老远特意跑来买他家的栗子的人很多。好几年的秋天,栗子上市的时候,我也曾经骑着自行车跑到王老头那里买栗子吃。那时候,如果问王老头的栗子在哪儿卖,一般人们都会说在栏杆市,很为已经实存而名亡的栏杆市扬了一下名。
修两广大街时拓宽马路,拆掉栏杆市马路两旁的一些房子之后,王老头的栗子就再也吃不着了。
栏杆市是一条明朝就有的老街。明嘉靖年间的《京师五城坊巷胡同集》里就有它的名字,不过那时管它叫榄杆市。民国陈宗蕃的《燕都丛考》中,已经把它从写成栏杆市了。尽管叫栏杆市,但“栏”的发音,和“榄”的发音还是一样的,如果把这个“栏”真的说成了栏杆的栏的第二声,一准儿不是北京人。
▲ 资料图:老北京一角
《燕都丛考》中说“栏杆市,昔日之缆竿市也。”所谓昔日,指的是明朝,那时候,明朝迁都北京,大兴土木,尤其是朝廷官府和寺庙,都需要大量各种材料制作的栏杆,栏杆市就是买这些材料和做这些栏杆的集散地,逐渐形成了之后得的名。
民国时,这里早不卖各种栏杆了,而改卖各种车具的市场。当然,是马车需要的车具。解放初期,卖车具的店铺还存在。50年代中期,北京城内跑的马车越来越少,这些店铺便都迁到密云去了。
我读中学是1960年秋天,天天上学,无论坐公交车还是步行,栏杆市,是必经之路。一直走到1968年夏天去北大荒。那时候,栏杆市是一条喧嚣热闹的街市,马路两旁有平房也有民国时期留下的二层木质小楼,有民居也有店铺,最显眼的是,马路南边一家温泉浴池,马路北边一座解放后盖的水泥二层小楼,是河南什么地方的驻京办事处,算是栏杆市的唯一一座现代化建筑了。
栏杆市,是一条并不宽的马路,两辆公交车擦肩而过时,要小心翼翼了。我读初二时,8路公交车将大鼻子的老式车换乘新车,车厢加宽,错车时更要加小心,常常会听到鸣笛声震耳。
▲ 资料图:六十年代北京公交
那时候,崇文门外大街由北至南到磁器口,是个丁字路口,往东拐弯便是蒜市口,马路北边便是赫赫有名的十七间半房,被人考证说是曹雪芹故居。
栏杆市,没有这样的名胜古迹值得骄傲,它就是一条普通的老街,像南城很多老街一样,是过去卖一些东西形成了集市而繁荣而人丁兴旺而拥挤不堪。但是,栏杆市,因1966年一桩血案而闻名,比蒜市口的曹雪芹故居还要名声大噪,一下子,让一条普通老街不平常了起来,让一条水波不兴的老街陡然之间充满血雨腥风。
那也是我从1960年到1968年八年来天天路过那里留下的最深刻的记忆。
1966年8月25日,那一天,让我难以忘记。那是在号称“红八月”的日子里,天天都叫人胆战心惊。因为“破四旧”的运动开始了,红卫兵挥舞着武装带和棍棒,满街横行,到处抄家。学校已经不上课了,但还必须天天去“闹革命”。那一天,在栏杆市,就是靠近河南办事处那座小楼旁边的一座老式的二层木质小楼里,发生了一桩血案。小楼是一个叫李文波的小业主的私宅,和我们中学一街之隔的女十五中(现在的广渠门中学)的一帮初中的女红卫兵抄了李文波的家,把李文波和他的妻子关在楼上,不许下楼。正是三伏天,李文波的妻子小便实在憋不住,请求下楼方便,依然不许。李文波操起菜刀要和红卫兵拼命(编者注:李文波是否砍伤红卫兵,记载和当事人后来回忆中有矛盾处,有说砍伤过红卫兵,也有说小将们只是被吓退),并且跳楼自杀未死,最后被红卫兵打死。这便是当年惊动北京城也惊动党中央的著名的“李文波杀人案”。此事发生后,李文波的妻子也被定为反革命罪枪毙于北京(文革结束后平反)。
那时候,这个消息不胫而走。我和很多同学很想去栏杆市看看那座木制的小楼,却谁也不敢独自一人前往,因为谁都不是红卫兵,出身都有疤瘌有砟儿。第二天,我上学的时候,没有敢走栏杆市,而是从花市大街到羊市口转到珠营胡同,绕过栏杆市到的学校。好多天以后,只要路过栏杆市,路过路北的那座木制小楼,我都心有余悸。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来,那些只有初一初二的女中学生,怎么下得去手,用自己花季少女本来握笔杆或绣花针或古琴弦的纤纤细手,挥舞着皮带和棍棒,将人活活打死。
8.25栏杆市血案,是那个年月里带血的记忆,成为了女十五中,也成为了栏杆市街的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在这条街以往的历史中,从未有过这样血案的记载,而且,人竟然是死于才十几岁的女孩子之手。
如今,栏杆市这个街名已经消失,李文波家的小楼也已经不复存在。在他家的楼后,是叫做新景家园的一片高楼住宅区。地铁七号线已经修通,只有一站叫磁器口,而不叫栏杆市。在磁器口站F出口东南边一点,便是李文波小楼的地方,但是,谁还记得它呢?时间是遗忘最好的掩体,日新月异的城市变化,将很多老街景连同老记忆一同淹没。
今年(编者注:2016年)的八月,我特意去了一趟栏杆市。往事不期而至,纷至沓来。五十年前,三伏天也和今天一样的酷热吗?我真的想不起来了。能够记忆起以往的事情,不能说是真的不可能,也确实是很难了。
归家之后,眼前总还是浮动着栏杆市,不是现在的栏杆市,而说五十年前的栏杆市。我写下这样一首小诗:
落日街头落暮鸦,栏杆市口叹年华。
小楼空忆刀光影,深巷尽开忠字花。
鬼讲玉经佛跳塔,鹤镶丹顶血留痂。
一桩血案谁骁勇,最是凶残少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