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更新在《见字如面》节目读信。来之前，他打印了所有信件并认真标注。他说，参加这档节目，必须“肉体与灵魂同行”。图/被访者提供
一档读信节目，信件成了打开历史与人性的小窗，窗内是大历史叙事中被有意或无意忽略的细节。隔着时间与空间，我们与写信人见字如面。从他们身上，我们看到自己。他们的疼痛哀伤爱恨悲欢，与我们的并无二致。
文/罗屿
出现在《见字如面》节目后台的归亚蕾眼睛因为充血红得厉害。原因可能是，为了录制，72岁的她刚从美国飞到北京还在倒时差，也可能是盯着手里的一摞长信反复读了太久用眼过度。同为参与嘉宾的林更新觉得，《见字如面》是一档需要全心投入，以至于非常耗真气的节目。
这档节目也考验着归亚蕾、林更新以及另外几位参与者何冰、张国立、王耀庆等人的舞台功力——作为国内首档也是唯一一档明星读信节目，《见字如面》选择了从古至今近90封私人信件，由明星嘉宾现场朗读。节目的舞台背景非常简单，只有一个讲台。嘉宾上台后，凭借的只有自己的声音，他们要用声情并茂的朗诵，让观众隔着时间与空间，与写信人见字如面。
在这样一个娱乐至死的年代，安静读信的《见字如面》略显另类。它身上自带木心所说“车、马、邮件都慢”的“从前慢”气质，但总导演关正文认为，《见字如面》并非意在怀旧，而是希望可以用书信打开尘封的历史。
用书信打开尘封的历史。
信件成为打开历史的小窗，窗内的现实可能让人齿冷心寒。
正是因为强调信件背后的历史感，《见字如面》节目组用将近一年时间，从公开出版物以及众多博物馆、研究机构乃至个人所收藏的海量信件中进行一轮轮筛选，“我们的标准是看一封信是否自带‘历史信息’”。在关正文看来，这种“历史信息”涵盖面很广，比如信中可能提及某个历史人物或事件，可能描绘了某个历史场景，或是反映某种风貌人情……“如果具备这些信息，这些信件将成为打开历史的一扇扇小窗。”
而窗内或许是宏大历史叙事下被有意或无意忽略的细节。就像末代皇后婉容与皇妃文绣，当年这两个十几岁的少女为打发寂寞深宫中的无聊时光，常互传纸条短信。“如今总有些文章说婉容欺压文绣，但通过流传下来的两人信件我们发现，虽然有时婉容会作弄文绣，但更像小姑娘之间闹着玩的小把戏。”在关正文看来，她俩有很多类似闺蜜一样的举动，“何来后人所谓的宫斗”。
在节目现场朗诵的这封婉容给文绣的信写于1923年。“同样是这一年，我们还选择了郁达夫写给沈从文的一封信。”关正文说，他们想用对比的方式，体现当时中国“红墙内外，两个世界”的特殊社会现实。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土崩瓦解。然而，作为明清两代皇宫的紫禁城，似乎并未太多为涌动的革命风潮撼动。“红墙之内是深闺寂寞，外面则是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穷困潦倒的沈从文，在濒临绝境时，尝试给作家郁达夫写了一封求助信，但郁达夫自家却也连一条棉裤也没有了。”
悲愤难平的郁达夫在信中不免对“北漂”文学青年沈从文感慨彼时中国社会的诸多不公，比如他提到：“大学毕业生坐汽车，吸大烟，一攫千金的人是有的。然而他们都是为新上台的大佬经手减价卖职的人，都是有大力枪杆在后面援助的人，都是有几个什么长在他们父兄身上的人，再粗一点说，他们至少也都是会爬乌龟钻狗洞的人。你要有他们那样的后援，或者他们那种乌龟本领，你就是大学不毕业，何尝不可以吃饭？”然而这样近在咫尺的社会现实，却与婉容、文绣似乎隔着万水千山。
郁达夫。
有些信件打开后，让人触目惊心，比如“白卷英雄”张铁生当年所写的信件原文，就与“文革”时所流传的版本完全不同。
“张铁生交白卷事件”是指1973年辽宁考生张铁生在大学招生文化考试中交了白卷，却在试卷背后写了一封为自己成绩低劣辩护的信。张铁生因此被江青等人称作“反对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回潮”的“反潮流英雄”。“但是从信件原文可以看出，张铁生从没有表达过读书没用，也没有反对过教育体制，反倒是在原信中提到上大学是他‘自幼的理想’。”在关正文看来，张铁生只是被裹挟入大历史的小人物。“他写信的目的只是为了请阅卷老师体谅自己、照顾自己，并没有什么‘反智’动机，但谁让这封信太‘勇敢’了，张铁生此信被利用，成了江青反革命集团的马前卒，‘白卷英雄’几乎影响了一代人对读书的认知。”
信件还原的，不仅是张铁生这样的大历史中的小人物，也会让人看到那些所谓历史上的大人物不为人知的一面。这一面，有时同样触目惊心。
世人大多了解，曾国藩当年是因代表清政府处理“天津教案”，一时间成为千夫所指的罪人，他自己也有“外惭清议，内疚神明”之感，不久便撒手人寰。但只有从当年留下的信件中，才能更为清晰地看到，这位一些人眼中的大儒“圣人”，其实也是一个矛盾挣扎、深嵌于体制核心的职业官员。
曾国藩在“天津教案”处理的最后阶段，曾给恭亲王奕?写了一封信。在信中他表示，抵命的人数最好略高于洋人伤亡的人数，这样才可以堵住洋人的嘴。“之后，他进一步向奕?解释，准备通缉捉拿五十余人，最终处死二十人左右，其余各犯建议分别判处充军、流放等罪，还有一些可以准备随时释放。按照他的意思，这个方式既可以让洋人接受，而判决有轻重，也不至于让百姓觉得朝廷滥杀无辜。”关正文认为，这封信生动地还原了朝廷行政议事的场景，“让我们读来倍感意外且深怀恐惧。尽管国力衰弱无法与列强抗衡，但这封信从头到尾都是算术题，都是心机，只有人命如同草芥，让人齿冷心寒。无论后世对曾国藩如何评价，这封信却体现出他真实复杂的一面。”
在书信中，我们看到了曾国藩真实复杂的一面。
在爱情面前慌了阵脚的不仅有诗人，还有“革命者”。
《见字如面》选择的90余封信件中，很多与爱情婚姻有关。
为感情困扰的才女不仅有三毛，还有林徽因。林徽因16岁时，跟随父亲林长民游历欧洲。在英国，少女林徽因遇到了浪漫诗人徐志摩的强烈追求，心有所动。此时，徐志摩与张幼仪仍为夫妻。陷入痛苦的林徽因写下了一封“分手信”。
“这封信的开头，林徽因说‘我降下了帆，拒绝大海的诱惑，逃避那浪涛的拍打……’，只是在结尾她这样写：‘我又真的收回了留在你生命里的一切了吗？……我说不清。只是，我不期待，不祈求。’”关正文读此信的感受是，可以从中看到林徽因的感性与理性、矛盾与决绝。
与林徽因不同，面对徐志摩排山倒海般的爱情，陆小曼则丝毫不会退却。陆小曼与高级军官王赓婚变、与徐志摩恋爱结婚是当年的轰动事件。《见字如面》节目选择了陆小曼尚未离婚时与徐志摩的书信往来。她在信中写，自己是怎么的运气才能遇到他，自从见了他，她“才像乌云里见了青天”。
蒋介石也会在爱情面前慌了阵脚。1919年，蒋介石随孙中山一起到国民党元老张静江家中拜访，初遇13岁的陈洁如，已有一妻一妾的32岁的蒋介石从此频繁造访，对陈展开猛烈追求。面对后者的拒绝，蒋介石写下了一封“情书”。通篇大谈民族大义、革命情怀，实际上算得上情话的仅此一句：我将我的心置于你的裙边之下。
但蒋介石用一种无可辩驳的义正辞严来给陈洁如施加压力，比如他说：“如果你爱我们的国家，就不会只顾自己，就不会吝啬对国家的一位革命者给予些许的快乐。你如果继续拒绝同我谈话或见面，就将减损这位革命者高昂的士气和精神……”
关正文觉得，蒋介石言之凿凿，仿佛中国革命成功与否全仰仗于陈洁如是否接受他的爱情，这种不是情话的情话，对于涉世未深、有浓重英雄崇拜情结的小女子恐怕是一击即中的。
陈洁如（中）。
人生际遇其实类似。李白当年写给韩荆州的那封书信，就能看到今人求职的影子。
节目选择的信件中，不仅有名人的爱恨情仇，也有普通人的家长里短。即便是功夫巨星李小龙，《见字如面》也特别选取了他成名前写给妻子的一封信。信中，李小龙信誓旦旦地向妻子保证：等自己的电影在香港火了，“片酬至少要10000美金，还得有十分之一的分红，我们全家都可以坐头等舱旅行”。
出门在外对妻子“念念不忘”的还有秦军将士——惊。战国时期，秦军发动了攻灭楚国的大规模作战。黑夫和惊两兄弟，是当时秦军部队中两名普通的士兵。当征战到淮阳一带时，他们给远在秦南郡安陆家中的兄长写了封信。在信中，惊拜托大哥替他教育管束新媳妇。如果要打柴，一定不要让她去太远的地方，请大哥一定替自己把她看好。
在《见字如面》录制现场由林更新朗读的这封秦国将士家书，其实是经关正文翻译加工后的白话版本。这也是节目组处理古代信件的方式——以白话文朗读，配以文言字幕。在节目总体设计刘宇看来，这种方式首先可以保证古代信件能被今人听懂，“更关键的是，我们希望每封信件可以保持与当下的关联性。因为无论古今，我们所遭遇的人生际遇其实都是类似的”。刘宇就认为，在李白当年写给韩荆州的那封《与韩荆州书》中，就能看到今人求职的影子。“那是一封马屁与狂傲并存的信。只是，李白并没有因为这封自荐信搭上平步青云的顺风车，只留下了一篇好文章。”
李白的求职信《与韩荆州书》。图/资料图片
“我们希望节目中出现的每一封信，哪怕它来自古代，但你听到后，想到的不仅有历史，还有当下。”关正文提到了一封西汉政治家杨恽写给安定郡太守孙会宗的信。当年步入仕途的杨恽生性孤傲不羁，树敌颇多，进过牢狱。释放后，杨恽依然纵情享乐。安定郡太守孙会宗是他的老友，写信劝他应闭门思过以再展抱负。杨恽写了一封《报孙会宗书》作答。
关正文读过此信后，有种酣畅淋漓的痛快，“能看到杨恽身上清浊自辨的气节”。他尤其喜爱信末杨恽“回敬”孙会宗的一段，他将其翻译为：“你老家在西河，是魏文侯的故地，那里出了清高隐居的段干木、刚直睿智的田子方，潇洒，有节操，有气概，拿得起放得下。但是你离开了故土，到安定去做了官。安定这地方在山谷之间，人也视野狭窄。你该不是被这种环境改变了吧？现在，我倒要看看你能混成什么样，这可是大汉盛世，你去努力吧，跟你没话。”关正文觉得，读完这封信，作为观众的我们也许会想到自己，“遇上小人的时候怎么办，遇上朋友失意的时候怎么办”。在他看来，所有的历史不过都是当代史，所有的人生也都是我们自己的人生。“世上不过爱恨生死，我们跑不出去。”
蔡琴与杨德昌。
有所感悟的还有读信的明星嘉宾。归亚蕾在录制节目那天，简单处理了一下充血的眼睛后缓步走上舞台，站定后她轻轻朗读一封多年前蔡琴写给前夫杨德昌的“放手信”。1995年，杨德昌向妻子蔡琴坦白爱上了钢琴家彭铠立。蔡琴和杨德昌结束了10年的无性婚姻。杨德昌对这段婚姻的结论是“10年感情，一片空白”。而蔡琴则答：“我不觉得是一片空白，我有全部的付出。”2007年杨德昌因病辞世，媒体期待作为前妻蔡琴的反应。于是第二天，蔡琴便写了这封公开信。
“我感谢主在他生命结束前，是与他的最爱在一起，我抬起不停涌上泪水的眼睛，坚定地告诉上帝：我可以站起来！我深深地感谢上帝，让我与他轰轰烈烈地爱过……”归亚蕾的声音缓缓响起，那一刻，她就是蔡琴，她懂她的失落与深情，她已进入她的爱里。
本文首发于《新周刊》483期
狗仔卡
发表于 2017-2-11 08:0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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