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个样板戏
今天是山河小岁月的第五次推送。我每天夜里都听戏,最喜欢当然是程砚秋和余叔岩,评弹昆曲越剧也听,不过,样板戏除外。
刚工作的时候,被迫陪领导参加饭局。席间,有领导对我说:“小李,听说你会唱戏啊,给我们唱个‘奶奶您听我说’吧。”这时候,我总是回答:“嗓子哑了。”或者“程派没有样板戏”。
已经有无数小粉红准备好了板砖,打算骂我“贱人就是矫情”了吧。样板戏怎么了?李铁梅阿庆嫂怎么了?你又不是座山雕刁德一鸠山,和样板戏有什么深仇大恨?
样板戏肯定有它的精彩之处,这一点我不否认。可我就是不喜欢。慷慨激越不是京剧的本质,我也见不了旦角像拉汽笛一样没完没了飚高音。但这些都不重要。
样板戏流行的年代,是怎样的年代呢?
傅雷夫妇
前几天,当大家忙着悼念张爱玲去世20周年的时候,几乎没有人想起,1966年9月3日凌晨,骂过张爱玲的傅雷因为不堪忍受红卫兵的殴打,坐在自己的躺椅上,吞服了巨量毒药,辗转而亡。两小时后,他的夫人朱梅馥从一块浦东土布做成的被单上撕下两条长结,打圈,系在铁窗横框上,尾随夫君而去。朱在投缳前先将一块棉胎铺在地上,然后才将方凳放上去——她不想让方凳踢倒时发出声响,影响别人休息。
周瘦鹃
1968年8月20日的批判大会上,到张爱玲家吃过下午茶的周瘦鹃站得时间过长了,他下意识地把手里的红宝书抵在有疾病的臀部,结果招来了“反革命”的指控。这天夜里,周瘦鹃投身紫兰小筑园子里的老井,被发现时,尸体已经肿胀,差点捞不出来。
上官云珠
1968年11月22日,演过张爱玲编剧的《太太万岁》的女演员上官云珠没有完成造反派勒令她写的“交代”。她从四楼跳了下去,落在小菜场准备上市的菜筐里。当时还没有断气,可以向围上来的人们说出家里的门牌号码,等有人找来黄鱼车把她送去医院,已经没救了。
……
巴金说,听到样板戏的旋律,就要浑身发抖。
我真的不会唱样板戏。
江青和样板戏演员合影
江青的戏曲鉴赏力究竟有多高?
本文首发于“腾讯大家”栏目
近日偶得一本《江青同志论文艺》的小册子,内有“红都女皇”狠抓样板戏的许多细节,可谓事无巨细,操碎了心:比如《红灯记》里,铁梅奶奶衣服上的补丁,“要补在肘上,肚子上的一块不要”,原因是“我穿过有补丁的衣服,知道补丁应该打在哪里”。尽管是现代京剧,江青也要求“不要乱动传统”,武戏演员“要苦练基本功,开打才好看”。为了《沙家浜》里的一句唱词“芦花白早稻黄绿柳成行”,她还特意调查出常熟那时并不是早稻成熟的季节,而改成“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
不少后来人看到江青这样的指导语录,难免不生出几份敬佩之心。连致力于挖掘文革档案的陈徒手老师都不免在《“要敢于标新立异”——江青改戏闹革命》里把“呕心沥血”这样的词送给江青:“说戏能感同身受,感染在场的编导演员,显露真挚之情,从第一夫人的尊贵身份来说,已属难得。”
《红灯记》
陈徒手老师是历史学者,不知是不是戏迷。他也许不知道,江青的这份“呕心沥血”,和百年前另一位位高权重的女性相比,实在不值一提。要论最高领导人的戏曲素养,两百年来,最资深最牛气的戏迷大概只有孝钦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配天兴圣显皇后——哦,我们更习惯叫她慈禧太后。
慈禧走上戏迷之路,主要是受丈夫咸丰皇帝的影响。咸丰皇帝不仅爱听戏,有时还粉墨登场。有一次,老艺人陈金崔在热河行宫中教唱《闻铃》一戏时,戏文中“萧条凭生”的“凭”字唱念为上声,咸丰听后立刻纠正说“凭”字应为去声。陈金崔翻出旧的曲谱同咸丰争辩自己没错。咸丰竟然不顾皇帝的身份,跟陈金崔辩论说:“旧谱固已误耳”(旧谱开始就是错的)。后来逃难到热河,咸丰皇帝还不忘随身带着戏班子。
丈夫走了,丈夫的兴趣爱好可以延续,一来追思过往甜蜜岁月,二来虽然可以垂帘听政,寡妇生涯到底难捱。宫里的娱乐生活本来就不多,听戏变成了老太后几十年里最大的爱好。从1861年到1908年近半个世纪的时光中,紫禁城里的主旋律便一直是皮黄绕梁,余音袅袅。
慈禧太后听戏的品味相当不俗。当时的京剧,旦角只管捧着肚子唱,王瑶卿首先开始改革,将表演动作融进了演唱当中,“演得跟真事似的”。在社会上的一片反对声中,西太后说话了,“王大演得好”(指王瑶卿)。尽管她非常喜欢谭鑫培的“靡靡之音”,但如果遇到汪桂芬和谭鑫培演出《战长沙》,慈禧便会让汪饰主角关羽,谭饰黄忠,因为慈禧觉得“宫里有桂芬,就显得金福(指谭鑫培)略逊一筹了。”
“通天教主”王瑶卿先生曾经感慨:“西太后听戏很精,有时挑眼都挑得很服人。”对于进宫演出的演员,慈禧也会对他们严格要求,比如唱三刻不准唱40分钟,唱上声的不能唱平声,该念团字的绝对不许念成尖字,要咬准词唱,不准穿薄底靴……给慈禧太后唱戏,除了要刻苦练功小心演出之外,还有许多注意事项。
首先,你必须知道,这位老太后是一个绝对的女权主义者。戏词儿里有侮辱女性的句子?请赶紧改掉。有一次,宫里演《翠屏山》,演员正在演唱,慈禧突然下令停止,让人把戏提调传来责问道:“今儿这戏是怎么唱的?还想不想当差了?”原来是唱词中有一句“最狠不过妇人心”犯了大忌讳;净角麻穆子唱《双钉记》,他老老实实按祖宗传下的本子唱了句“最毒莫过妇人心”,结果惹得太后发怒,被重责了八十大板。另外,因为慈禧太后属“羊”,《变羊记》、《苏武牧羊》、《龙女牧羊》这种戏都算忌讳,不允许唱。唱词里也要避讳“羊”,比如当时常演的《玉堂春》里有一句:“苏三此去好有一比,好比那羊入虎口有去无还。”为了避开“羊”字,陈德霖在供奉内廷的时候只得改唱:“好比那鱼儿落网有去无还。”而“十三旦”(侯俊山)在宫中演《玉堂春》,仍按照原词唱,就被驱逐出宫。
江青和样板戏
爱改词似乎是江青和慈禧太后的共同爱好。陈德霖曾说:“老佛爷所编的词,不但不能改,而且还得大恭维。可是有许多词句,真是难以安腔,无论如何,也得想法子迁就。所安的腔,唱出来好听,她便得意,自以为编的词句好,容易唱;倘安的腔唱出来不好听,她不好说她词句不容易唱,她说腔安得不好,所以她编一套词,交下来安腔,就得出几身汗。”在舞台设计方面,两人也都很热爱指点江山。江青努力修改着沙奶奶家门口的柳树,慈禧太后则亲自设计《蟠桃会》的布景,德龄曾经观看过这出戏,慈禧得意地告诉她,“布景都是太监画的,种种设计都是依太后的主张。这里的戏不是像中国普通戏院里那样,而是依着情节分成好几幕,太后虽没有到过外国,但有不少地方却设计得和外国的剧情相仿”。
当然,在表演经验上,慈禧大概不能和江青相比。严格意义上讲,江青应该归入“票友”[戏曲界行话,指会唱戏而不以专业演戏为生的爱好者。]行列。1938年7月7日,延安钟楼东边的“抚衙门”旧址里,举行了“纪念‘七·七’抗战一周年”文艺演出,压轴大戏是《打渔杀家》,江青扮演萧桂英,演萧恩的是后来被她亲自打成“反革命”的阿甲。亲历者翟林椿回忆:“纵然我当年很少看过京剧而入迷姑苏评弹,但江青扮演的桂英一角,不论唱白、身段、台风、神韵,都得到观众的一致好评。”观众们显然被这位上海来的进步演员所迷倒,不时喝彩和叫好,这当中,便有毛泽东。传说,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