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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分享] 《全民故事计划》第122期:上访者与接访者,在街头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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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6 07:2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上访者与接访者,在街头相遇了 

 2017-01-06 王元 全民故事计划


我以为赵荣从此就幡然醒悟,但事实远非如此,赵荣不仅又来了,而且带着司法部的指示。


全民故事计划122个故事



周末难得迎来一个好天气,在家憋闷多日的妻子吵着要带孩子一起出去转转。但出门之后,她直奔省政府附近的综合体而来,在二层的儿童游乐场玩了一上午,中午在三层的一家川菜馆吃饭,下午去负一层逛了超市,天快黑的时候才依依不舍拎着大包小包从超市出来。可见不是临时起意,是蓄谋已久;也不能怪她,天天守着一个两周岁的小孩,被无穷无尽地问道“这是什么啊”谁都会烦。


痛痛快快玩了一天,现在手里拿着一堆东西,我站在D市最宽广的大街裕华路上踌躇满志,好像城市属于我们。我想打个车,妻子说公交车不要钱,干嘛打车。于是我们走了一段路,来到省政府这一站公交站牌处。途径省政府门口的时候,我看见了赵荣,准确地说,是我两周岁的的儿子发现了赵荣。


2014年,我来到省司法厅公证处工作。关于那一年,关于我的工作,我想说两件事:第一,是年我去公证处上班之前回了一趟老家,在从老家坐车回D市的路上,我遇见一个小学同学,他问我,最近在干啥?我骄傲地说,我要去司法厅上任。我说的是上任,不是上班。他吓了一跳,我很欣慰。第二,是年我刚刚就职,我们办公室一个哥跟我说,咱们的工作最清闲。我当时听了,也很欣慰。谋的一个体面而稳定的闲职,是我多年以来的夙愿。


两年之后,我每每回忆起那两件事,都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逼。第一,当年那个小学同学后来做了外贸,误打误撞,发了大财,建立自己的工厂,一日的毛利顶我一年工资,在D市各个豪华的楼盘都有房产,而我当时还在为申请廉租房而头疼。第二,清闲个屁。


办公室那个哥姓王,比我大两岁,我喊他王哥;我们处长也姓王,比我大二十岁,我喊他王处。王处跟我说,你的工作就是写写会议发言稿。不是天天都有会,所以不用天天写发言稿,大部分时候就跟王哥说得一样,日子清闲。但这清闲很快就被一个女人打破,那个人就是赵荣,我来到公证处以来接待的第一位上访人员。



那几天,王处去W市开会,我们办公室几个人处于放养状态,做完日常公务之后,还有一点闲暇时间,我便偷偷打开一个名为《关于D市市长某某某讲话精神的理解》的文档,在里面键入我最近正在构思的一篇科幻小说。我写得入神,没留意王哥走到我身后,他说,小马。我吓了一个激灵,连忙把文档最小化,他却毫不在意,说,你去信访室,接待一个上访人员。我一愣,说,上访不是归信访局管吗?王哥说,哦,看来你还不熟悉业务,这个——算了,慢慢你就知道了,赶紧去,别让群众久等。我答应一声,来到大院门口,跟警卫打了一声招呼,走出去,来到信访接待室。


女人穿着一身药厂的制服,头发黑白相间,看上去还算端庄。女人看见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哦,换了一个人啊。我说,您之前来过?她说,来过?我来多了。她看上去并不因为换人感到气恼,反而习以为常,反而无伤大雅。我客客气气,说,您有什么事?


我自诩还是有一些文学的素养,也看过一些烧脑电影,但是接下来两个小时我却听得云里雾里。直到王哥交给我跟这个女人上访案件相关的复印资料,我才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知道了女人的名字叫赵荣。


事情的关键是一份遗嘱。


遗嘱的关键是一套房子。


说起这套房子,时间要追溯到三十年前。


1986年的D市还不像现在这样高楼林立,当时也没有霾,没有免费乘坐的公交车,私家车上路通行无阻,没有人能体会到单双号的概念。


当时赵荣的父亲赵大,出行工具只是一辆永久牌二八自行车。1986年,赵大53岁,生有三个孩子,老大赵刚、老二赵荣、老三赵亮,其中赵刚和赵荣已经成家,赵亮还在外地上大学。赵刚做建材生意,赵荣在一家药厂上班,药厂是国企,赵荣也算事业单位的正式工,在赵刚面前,优越感丛生。


那一年对赵家来说,也发生了两件事。第一,赵大所在的铁路单位分房,说是分房,其实是买房,说是买房,其实是照顾,单位补贴一部分,自己出一部分钱,一间含公摊130多平的房子,算下来只需5万。但5万赵大也拿不出。第二,赵刚做建材生意发了财,就像多年之后,我那个初中肄业的小学同学做外贸发财一样,自己出5万块钱,把房子买下来,孝敬父亲。


十年之后,赵大得肺病去世,留有一份遗嘱,交待房子产权归大儿子赵刚所有,其他二人均没有份儿。遗嘱写得很清楚,因为当年买房子的钱就是大儿子掏的,这么做等于“物归原主”,合情合理,也合法。赵大妻子死得早,三个孩子是他一手拉扯大,其中最疼女儿赵荣,但却把她惯坏,脾气秉性都朝着预想的相反方向发展;也是考虑到赵荣会打房子的主意,所以在前两年他就立好遗嘱,死后立即生效。现在,赵荣就拿这份遗嘱作为炮轰赵刚以及长安公证处的炸弹。


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最后,她总结道,我都打听过了,没有时间地点,遗嘱不具法律效力。我说,您说得对。她说,也没有录音录像。我说,录音录像不是必须,但是现在以防万一,基本都有。她说,就是啊。还有,立遗嘱必须要有两个公证员在场。我说,不一定是两个公证员,一个公证员,外加一个跟当事人没有利害关系的见证人即可。她说,就是啊,但当时就一个公证员。我说,这的确不符合规矩。她说,不是规矩,是规定。我说,对,是规定。她说,所以说,这是一份没有法律效力的遗嘱,根本就是赵刚从中作梗。所以,我要你们撤销这份公证书,因为这份公证书是违法的。



王哥显然已经接待过赵荣,而且不止一次,他把遗嘱的复印件给我,一些指摘不证自明。


我看着遗嘱的复印件——这是当年的一个遗嘱范本,有抬头,有制式段落,只需因人而异填写内容即可。这样的一个范本,开篇即写明时间,地点。我不禁要问,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如果我不看到这份遗嘱,单是听她一面之词,我也会认同她。王哥说,她还说什么?哦,录音录像对吧?我们已经调查过了,当年长安公证处就两个公证员一台录像机;当时赵大已经在住院,遗嘱是其中一个公证员李艳拿着范本在医院代写的,而另外一个公证员在公证处用录像机在为一个离婚争议案做记录。


王哥还给我拿来一份证明,这是当时在长安公证处工作的公证员助理张晓作为见证人出具的书面证明。看到这些我就疑惑了,这不是无理取闹吗?似乎是为了印证我的猜想,王哥又给我看了另外一份证明,息诉罢访协议,签名的正是赵荣本人,时间是2006年。我说,这是怎么回事?王哥说,这个赵荣是我们这里四大花旦之一。


四大花旦的评选标准有两条,首先是时间长,起码有十年的上访历史,其次是够无赖,这里没有贬义,无赖嘛,就是耍赖。当年老爷子刚去世,赵荣就开始闹,不承认遗嘱,说这是假的,先对老爷子的签名做了笔迹鉴定,后来又怀疑根本没有那个叫张晓的公证员助理,一定要找到本人当面对质。只有通过司法考试才能任命公证员,结果张晓一直考不上,就辞职了。长安公证处好不容易找到张晓,但张晓只是写了一份书面证明,证明当年的一切属实。张晓是个清楚人,不愿掺和这糊涂事。从1996年到2006年,赵荣闹了十年,还找律师把赵刚告上法院,法院只能协调,最后还是赵刚念及同胞之情,给了赵荣十万块钱。赵荣也因此签了息诉罢访协议。


这里,我插了一句话,签了息诉罢访协议怎么又来找我们呢?王哥看着我,意味深长地说,你以后会遇见形形色色的人,然后你会明白,人和人之间,可以天差地别。我当时天真,说,怎么能这样呢?已经拿了钱,也签了协议,怎么能出尔反尔呢?王哥耸耸肩,表示无可奈何和无能为力。我说,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去制裁她吗?我怎么有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错觉?王哥双手搭在我的双肩,说,很遗憾,不是错觉。


我有些落寞,思想一番说,也不对啊,她如果质疑长安公证处的证明,应该先找市司法厅的公证处啊,怎么找到我们。王哥从那一沓资料里又翻检一番,找到另一份证明,说,呶,这是市公证协会出具的公证复查争议处理意见书。我拿来一看,意见书写得很清楚,对长安公证处予以肯定,并强调了遗嘱的真实有效。


从那天起,我的工作内容就跟赵荣联系在一起。

 


王哥跟我说,我的工作就是陪聊,安抚群众情绪。赵荣一来,我就放下手头工作过去陪她说话,听她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诅咒这份在她看来漏洞百出的遗嘱,然后敦促我们赶紧出一份意见书,然后她好拿着这份证明继续去争取房产。基本上,赵荣每个礼拜都会来两三次,有时候待一会说两句话问问结果就走,有时候一坐就是一上午。厅里有规定,中午十二点信访接待室要锁门,有几次赵荣撒泼,死活不肯离开接待室,我们只好一边用执法记录仪拍摄,一边把她弄出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那天,又到了中午。赵荣突然问我,你早上吃了什么?我说,昨天晚上吃蒸米饭,早上我媳妇做的蛋炒饭。赵荣说,你多幸福,我早上都没吃饭,现在肚子咕噜直叫。我说,这马上到饭点了,要不您去吃点。赵荣说,吃什么啊,我哪儿钱在外面吃饭。我被药厂开除了。我说,啊。赵荣说,开除就开除,早就闻够药味了。又说,我必须拿到部分的房产,这是我应得的,也是我最后的希望。


那之后,赵荣有段日子没来,但我也没得清闲,另外一个叫钱素芬的女人总是来闹,还不是一个人战斗,而是跟女儿一起,她女儿有腿疾,只能坐轮椅。钱素芬跟赵荣的路子不同,钱素芬一来司法厅门口就是大呼小叫,喊冤,喊司法厅和当地政府沆瀣一气坑害老百姓。


之前有一次,钱素芬和赵荣在同一天过来,我去接待,看见钱素芬在教赵荣,说,你得喊啊。赵荣说,我喊不出来。钱素芬说,这有啥?喊出来人们才会觉得你冤,觉得你委屈,才会同情你。赵荣说,那我试试。于是就学钱素芬,刚刚喊了一句,自己先笑场,说,还是喊不出来,以前上学,音乐课,结业考试是独唱,我每次都零分,不是五音不全,我一个人在家里唱得婉转动听,但是站在讲台上对着全班同学就唱不出来。我在一旁看着,也笑了。那一刻,我们就像三个老朋友。我来司法厅快两年了,这两年,我跟她们说的话,比跟单位所有同事加起来说得都多,比跟我媳妇说得话都多。


我以为赵荣从此就幡然醒悟,但事实远非如此,赵荣不仅又来了,而且带着司法部的指示。她这段时间听了钱素芬的建议,跑到北京司法部连我们司法厅一并投诉了,司法部责成我们出一份处理意见书。


就像当年,她来省司法厅投诉市司法局一样。我们很快就出具了意见书,当年市司法局证明了长安公证处出具的遗书真实有效,我们的证明则支持了市司法局的观点。证明一式三份,原件留底,一份复印件交到赵荣手中,一份复印件夹在进与赵荣相关的那沓资料。我把证明拿给赵荣,她看了一眼,当场撕毁,像钱素芬一样高喊道,省司法厅和市司法局官官相护啊,坑害老百姓啊。


她仍不死心,只是上访的频率从每周两三次稀松到每月两三次。

 


就在前两天,恰逢周末,D市又难得好天气,我带老婆孩子一起出来,玩了吃了之后,又去超市采买,拎着大包小包站在省政府门前的裕华路上感慨万千。以为城市属于我们,但很快我就意识到,我跟城市之间只有工作这一条枢纽。我来D市差不多五年,我只混到一间一室没厅的廉租房,天天骑一辆电动车上下班,单双号限行期间,挤免费公交。


司法厅是死工资,买房遥遥无期,我只能祈祷我写的科幻小说能够卖出版权。最近这段时间太累,没顾上写作,也没有像样的点子。上个月,王处还问我,最近有没有发表什么大作?我说,最近一直忙着陪四大花旦。


王处说,我知道这个工作有些憋屈,但是目前我们国家信访和公证这两块都在摸索,做工作和做人,都要懂得隐忍。对了,最近雾霾这么严重,可以拿来写写科幻小说吗?现实为我们提供了多好的题材。灵光一现,我对霾有了一个想法,并且很快写出成品,投给一直供稿的编辑。编辑很喜欢,小说顺利发表。那天出去玩,一方面也是因为刚刚拿了稿费,心里有底;现在社会,不都是钱包里有钱,心里才有底吗?


从超市出来,我们一家去省政府门口等公交车,我儿子拉着我的手,叫道,哆啦梦,哆啦梦。


我喜欢看《哆啦A梦》,从小也培养他看这部动画片,但是他吐字不清,总是说成哆啦梦。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一个卖氢气球的人,她手里攥着一大把白线,白线那头是卡通形象的氢气球,或者是喜羊羊,或者是光头强,或者是海绵宝宝,其中一只是哆啦A梦。我抱着儿子走过去,准备买一只哆啦A梦,才发现卖氢气球的竟然是赵荣。


我们像朋友一样寒暄了两句,我还说最近怎么不见你去厅里了,她说最近转移阵地了,你们那闹不出结果。聊了几句之后,我说,改卖气球了?赵荣说,我现在在省政府这块静坐,顺便搞点副业,挣点吃饭的钱。这是你儿子啊,真可爱,来,奶奶送你一只,喜欢哪个?我儿子欢欣地叫着,哆啦梦,哆啦梦。


从1996年到2016年,赵荣整整上访了二十年,而且还要继续下去。我想,有她这样的毅力,二十年干点什么不能成功呢?就算是卖二十年氢气球,现在也应该发家致富了吧。


*图片源自网络


作者王元,现为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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