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罗杰·克劳利
翻译 | 卷耳
做一名研究地中海历史的学者有许多乐趣,其中之一,是有机会受邀在游轮上演讲。我并不常有这样的机会——每年只有两个星期,而且是在不到一百人的、很小的游轮上。从船上感受大海,正是追寻几千年前水手和商人们的足迹。航海的记忆,深深埋藏在每个地中海人的灵魂中。这种记忆记录在特别古老的故事里,可以一直追溯到古希腊诗人荷马;在他的歌吟中,地中海是“葡萄酒般深色的大海”。对我来说,乘船航行在深色的大海,听船首劈开平静的波浪,声音轻柔;头顶是夏天的夜空,遍布星斗;清晨抵达各个小港口,移步上岸,探访新的地方——这一切都是极大的享受。
(眺望意大利海岸附近的斯特龙波利(Stromboli)火山岛。夜晚时分,可以看到滚烫的熔岩,沿着火山一路流进大海,好像一条金色的火焰。)
当然,如今大多数在海上巡航的游船,个头都不小;大多数游船都高大威猛,港口足够大才能驶进去。他们开始给地中海地区带来麻烦。巴塞罗那和威尼斯这样的城市一直抱怨说,来访的游船太大了,短时间内有太多的人涌进街巷,没多久就又离开;游客在这里的消费并不多,却给当地人的生活带来好多不便。这真是一个现代的问题。人人都希望出去看看世界;但在威尼斯,因为游船的尺寸,这个麻烦现在特别棘手。要是你正静静地坐在威尼斯街头一家咖啡馆里,抬头却忽见一艘巨大的客轮,出现在矗立了几个世纪的老房子顶上,让眼前的景致都成了微缩图:这种感觉真是怪异极了。
对于威尼斯城里的人们来说,这已成了颇有争议的问题,也很政治化。很多人都希望完全禁止这些超大号游船入港,认为它们毁掉了威尼斯独特而古老的美。然而,对于开零售店、经营餐馆、卖纪念品的人们来说,客轮能给他们带来生意。
不过,威尼斯人要怪,也许只能怪他们自己:可以说,正是他们在十五世纪发明了这种什么都包括的旅游客船。这座城市的居民从来都是水手,也一直都靠海上贸易赚钱。六百年前,大约1420年,他们发现了一个新的机会——用船把朝圣的基督徒载到今天以色列所在的地方,这样他们就能继续前行,到达耶路撒冷,去瞻仰耶稣出生、生活和死去的地方。于是,威尼斯的船长们改装了一些货船,用来进行客运。这些是单层甲板的大帆船,它们行进缓慢,有桨手们负责摇桨,让船能更好地进港出港。
▲ 一艘载着朝圣者的威尼斯船
每年春天,全欧洲的朝圣者都扑向这座城市;销售员们会在圣马可教堂旁的水边搭建摊位,竖起旗帜,相互竞争,极力夸口自家船只的安全和速度,自家船长的诚信,以及自家的餐饮质量。他们提供服务什么都包括:客舱空间,船上所有的餐饮,从靠岸码头到耶路撒冷的骑驴旅程,最后还要平安返回客船。双方会写下书面保证,条款包括:若朝圣者死亡,财产如何处理;朝圣者自己带小雏鸡上船的权利;以及船员的保护——这些船员大多从城里的亡命之徒和罪犯中招募而来。
对基督徒来说,耶路撒冷之行,也并不仅仅是宗教任务。这也是一种冒险,从而产生了一种新的旅行书写。有位我个人特别推崇的旅行者,名叫菲里克斯·法夫里(Felix Fabri),是一位德国修士。法夫里特别开朗,对世界有着无尽的好奇心。十五世纪八十年代,他两次航行至耶路撒冷,留下了生动的记录。
这趟航程,就算你运气好,单程也得花上五到六个星期;不管游船的销售员怎么承诺,航程客气地说也是极不舒服的,很多时候简直就是彻头彻尾的地狱。出发的时候,最明智的事情就是留个遗嘱(因为很多人就死在路上了),带上件换洗的衬衣,在钱包里塞满钱。夜晚,乘客们都挤进黑暗而充满恶臭的船舱,每个人在这只有十八英寸的睡眠空间,一位英国朝圣者描述为“令人作呕,十分燥热,充满恶臭”。这这闭塞的空间,最主要的特色就是跳蚤、争吵和打斗,还有呕吐物和排泄物的味道。很多朝圣者都是一辈子头一次坐船。很多人到达威尼斯之前从未看到过大海。风暴来的时候特别吓人:箱子、人、财物、打翻的夜壶,都会在这黑暗的船舱里飞来飞去。打到甲板上的水会也会渗进船舱,什么都弄湿了。人们听着船骨嘎吱作响的声音,祈祷着航船不要被暴风雨击碎。
完全平静无风的日子,简直更糟糕。航船可能会在大海上一动不动,停泊数日。于是肉里爬出蛆虫来,酒和水都变了味儿,老鼠到处跑,船上热得难以忍受。“我很少看到有人坐船时死在暴风雨中,”法夫里说,“但我亲眼看到很多人在风平浪静的时候生病、死去。”那些死在离陆地不远的人们,还可能上岸下葬;在远海,尸体则会用布包起来,压上石头,从船里放下去。
航船常常在港口停靠,这是人人盼望的安慰,法夫里特别喜欢这个。他探访本地的景观,爬上小丘一边饱览风景,很多次都错过了召唤朝圣者回船的号声,最后被落在后面,只得另雇小划船去追上大船。他热切地要好好体会航程中所有的一切。夜晚,他更愿意到甲板上去,而不是留在船舱里,好观察大海的情绪——海浪猛烈地敲打着船体,也有些令人愉悦的美丽时刻,船轻轻地行驶在月光辉映的水面,一切都那么安宁,只有舵手在唱一支平静的歌。
一旦抵达雅法(Jaffa)港口,朝圣者们就会由武装的穆斯林护卫着,前往耶路撒冷。在那里,他们要花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追寻耶稣的足迹,参加教堂礼拜,购买圣地的纪念品。
法夫里是极为虔诚的人;不过,他也有强烈的愿望,想要好好经历这世界所展示出的一切。于是,这样的旅行他进行了两次。第二次朝拜之旅,他和伙伴们进一步穿过西奈沙漠,进入了埃及。他看到“无垠的沙漠,一片荒芜,令人震怖”,被这奇迹和美景深深震撼。他行至开罗,接着坐船沿富饶的尼罗河而上,“好像是在天堂中航行一般”,尽管每夜他都无法入睡,因为鳄鱼们不停地冲撞着小船。他从亚历山大里亚乘一艘威尼斯商船回航,一路慢吞吞地,充满险阻,到达威尼斯已经是圣诞假之后的深冬。他们在晨曦中抵达威尼斯,圣马可教堂钟楼的金色屋顶在初升的太阳中闪闪发光,天气是这样冷,桨手们不得不击碎冰面。
对法夫里来说,这些都是一生只有一次的经历,这些经历伴随着他,直到生命结束。弥留之际,他要求穿上旧日朝圣时的衣服,以纪念自己伟大的冒险之旅。他说:“我觉得,我已经从双面镜里观察过世界。”一个是他所知道的世界,有着他熟悉的习俗、风景、食物和语言;另一个则是中东的世界,色彩丰富,奇形怪状,令人难忘。
我们也一样,都希望有机会从双面镜中观望世界,去经历跟我们自己的世界不一样的地方。一百年以前,一位希腊诗人,康斯坦丁·卡瓦菲(Constantin Cavafy),写下了有关乘船航行地中海的著名诗篇。这首诗纪念了另一部非常古老的诗歌:荷马的宏大叙事诗《奥德赛》。在这部作品里,在土耳其沿岸的特洛伊城破毁灭之后,英雄奥德修斯开始了回乡的航程,他的家乡伊萨卡在希腊西海岸。这次远航耗费了十年时光,也给他许许多多奇特的经历和危难险阻。以下是卡瓦菲关于回归伊萨卡远航的诗。这首诗也是对旅行者的祝福和希望:远行的经历充实了我们,其程度不亚于远行的目标本身。
“你定要期待一个漫长的旅程。
但愿旅程中有很多夏日的清晨,
你满怀无比的快乐与兴奋,
第一次来到陌生的海港
愿你在贸易市场停下脚步
购买精美的物品,
珍珠母和珊瑚,琥珀与乌木,
各式各样销魂的香水。
愿你造访许多埃及的城市
从有识之士那里获得知识的储备。
愿你心中常怀伊萨卡
那里是你航行的最终目的。
然而路上千万别匆忙。
最好这旅程能持续数年,
等你回到岛上,也就老了,
一路所得已让你成了富人
不再期待伊萨卡给你带来财富。
伊萨卡赋予你的,正是这场神奇的旅行。”
(清晨的那不勒斯海港与港湾。远处可以望见维苏威火山,因其爆发时毁掉了罗马城庞贝而闻名。)
很快,我也要通过双面镜来看世界了。受腾讯·大家的邀请,我将于12月来到中国——这也是我第一次来中国。我会在北京和上海的大学、书店里,进行有关地中海历史和旅行的讲座。
题图:出发的地方——威尼斯的水边
【作者简介】
罗杰·克劳利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历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