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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许倬云:周易思想对当代中国人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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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1-25 02:5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许倬云:周易思想对当代中国人有什么用? 

 2016-11-25 许倬云 大家



文 | 许倬云


以义理之学的方向讨论,世界的成败兴衰,确实值得我们警戒。《易经》呈现的总体形象,成功不会持久,失败也有回头的机会,当事人自己的作为,相当程度地决定了,未来成败的方向。据说孔子晚年,对《易经》特别有兴趣,他对《易经》的了解,似乎是在从成败吉凶现象,提醒人间,有若干行为模式,是会引向好的结果,而另外一些行为模式,则是会招致失败。



孔子在《系辞传》里说明文王兴易之后,即从六十四卦中选出九卦,教人自修其德,以防忧患于未然。这九卦就是:天泽“履”,地山“谦”,地雷“复”,雷风“恒”,山泽“损”,风雷“益”,泽水“困”,水风“井”,以及随风“巽”。

九卦的精义,孔子在《彖传》《象传》里各有解释,《系辞传》又特别说明:“是故‘履’德之基也,‘谦’德之柄也,‘复’德之本也,‘恒’德之固也,‘损’德之修也,‘益’德之裕也,‘困’德之辩也,‘井’德之地也,‘巽’德之制也。”这一节,孔氏《正义》说: “明九卦各与德为用也。”汉代的易家,象数之学颇盛,王弼以后,义理之学是儒家易学的主流。主要的方向,儒家以世间事物发展的方向,提醒大家,以谦让谨慎面对胜利,以坚毅忍耐面对困境。



孔子像


道家以儒家易学,却提出不同的想法,认为一切变化的原则,应当是思考的第一步,至于修德的“德”,尤其依据“德”而发展的行为模式,“礼”,终于只是 “道”的延伸而已。所以,老子《道德经》第38章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

我有一位老朋友裴德恺,从《道德经》中,抽出十句名言,当做道家处世态度的形上学依据,和行为模式的指针。这十句话,排列如下:


1、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2、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

3、治大国,若烹小鲜。

4、祸兮福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5、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

6、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7、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8、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9、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10、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


其中第六、第七这两句,正是《易经》取象自然的说明;第八句几乎就是说明阴和阳二元,而又将二元结合成卦象的三线,然后以三线组织为六爻,表达代表万物的种种卦象。至于其他各句,尤其第二、第四、第五和第九、第十,各句,相当具体地归纳了《易经》中,系于成败吉凶的应有态度。

老子像


我以为,老子对于《易经》代表的象数之学,转变为义理的原则,较之儒家,似乎更为契合。老子“道德经”,道,应当是代表变动的原则,德,应当是各个变动因素的属性,两者相合,才有变动的现象和过程,这应当就是《易经》本身陈述的主体。我以为,老子的身份,据说是柱下史,也就是史官。本章前面曾经提到,《左传》和《国语》有二十多条有关《易经》占卜的讨论,那些参与讨论者,几乎都是祝、宗、卜、史一类人物。假如老子是史官,他也会熟悉于《易经》的占卜及其解释。那么,老子的《道德经》与《易经》的关系,似乎真有相当一致之处。

庄子是道家的另外一派,《庄子》一书的核心思想,可以齐物论和逍遥游作为主体。他也注意到世界万事、万物变化不居的过程。可是,他的论证和老子很不一样,老子着重在正反之间的辩证关系,所以柔弱胜刚强,而“无”在“有”之先。庄子从齐物论的立场,却是以为一切变化之后,呈现的异相,虽然各有不同,若是从不同的角度观察,许多不同的异相也就抹平了。所以,大鹏鸟展翅千里的快乐,和后院鸟雀跳跃树枝的快乐都是一样的。泰山高耸,和山下土丘,换个距离看,也都相差无几,八百岁的椿树,和朝生夕死的蕈类相比,若是从不同时间尺度来观察,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

庄子创造了一批“畸人”,如《人间世》中的支离疏和《德充符》中的哀骀它、兀者王骀、叔山无趾……都是外形丑陋,而德性高尚的人物。例如“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很难理解是何种残缺的病症。又如,哀骀它乃卫之“恶人”,“以恶骇天下”等,强调形与神之间的严重失衡。他以为:“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他所注意,乃是“道”与精神的相契,形貌就不是注意之列了。这一套说法,也是从齐物观点的论述:至高至上的智慧,却与丑陋的形象,可以合而为一。


庄子像


庄子也认为,智慧来自感官,感官本身却有其局限之处。他的预言,“混沌”是最原始的状态:《庄子·内篇·应帝王》:“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因此,庄子认为,有了感官和智慧,反而失去原始的真相。庄子的说法,较之于老子,似乎更为虚无之论,反而将变化的现象,模糊于“齐物”了。

汉代道家另外一本经典《淮南子》,陈述了塞翁失马的寓言:《淮南子·人间训》:“近塞上之人,有善术者,马无故亡而入胡。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为福乎?’居数月,其马将胡骏马而归。人皆贺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为祸乎?’家富良马,其子好骑,堕而折其髀。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为福乎?’居一年,胡人大入塞,丁壮者引弦而战。近塞之人,死者十九。此独以跛之故,父子相保。”

这一段故事,确实肯定了老子所谓“祸福相依”,又回到了《易经》陈述的方向。于是,中国的成语之中,就有“庆者在室,吊者在闾”,这种长存戒慎恐惧的心态,何尝不是由《易经》直接引申的传统。

从《易经》变化的系统论有关的发展,论儒家和老庄的区别:儒家的基本态度,是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有高度的积极性;但是从《易经》的变化中,儒家也发觉,祸福相依的正反辩证。老子正是从正反辩证,肯定一个原则与属性互相配合的变化。庄子却距离《易经》的传统比较远了;容我借用当年胡适之所说的“差不多先生”,这个名称,似乎颇可用来形容庄子的“齐物论”。在“差不多”原则下,正反辩证也变成模糊了,于是,戒慎恐惧的心态,也将无所着落。

到了今天,《易经》的传统,还是渗透于民俗之中。台湾的庙宇,几乎都有抽签的设备。林衡道先生出自台湾首富板桥林家,可是并不如所谓贵公子享受繁华,他终生的学习兴趣,是台湾的民俗。1960年代,他曾经带着我,和几位台大人类学系的朋友们,参观台北市附近的庙宇。从这些庙宇的抽签设备,可以看出其《易经》的传统。虽然他们以掷茭,代替了筮卜,签筒里面的竹签,则是号称“诸葛八卦神数”;签筒中的竹签,基本上是六十四或者一百二十八条,分别代表六十四卦,或者六十四的倍数。(假如按照三百八十四爻之数,恐怕三百多条竹签的签筒,沉重无法摇动。)以签筒摇出来的号码,对照签簿上的说明,或者钉在墙上的签条,庙祝会为信者解释,签条的预言。

这些签条上面的句子,已经不是《易经》的原句;然而,几乎每一个竹签,占卜出来的预言上,都会有祸福相依的观念,会告诉启示好运快来了,或者提醒要注意好运后面的厄运。这个传统,深入人心,民间对于自己生涯的规划,和心态的安顿,很受这一类签条上预言的影响。《易经》的传统,于是经过民俗的抽签方式,深深地渗透于一般小民百姓精神的生活。



对于事物的发展,存有戒慎恐惧之心,乃是中国文化呈现的特殊现象,以西方资本主义文化而论,从宗教改革以后,假如按照马克斯·韦伯的说法,新教徒认为,自己的成功,是彰显神的恩宠,神的恩宠不是人能计算,因此,人只有不断努力,积极进取,以求更辉煌的成果。这种一往直前的积极性,乃是三百年来西方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不断扩张和成长的主要动力。

寓居美国几十年,我看见的常态:一家企业,办得很成功,于是不断扩张,扩张到极度,崩垮下来了。世界的强权,一个霸主接一个霸主,都是到了扩张的极限,崩垮下来了。西方积极进取之心,是强大的动力,可是,西方的精神,缺少了寻找问题根源,而只是处理已经发作的问题,往往不注意久以埋伏的病根、及时注意。

如上所说,中国人戒慎恐惧之心,反映于成语:千丈的长堤,有一个蚂蚁窝,就可以造成溃坏。一座堂皇的建筑物,会因为烟突上微小的缝隙,而失火焚毁。回到诸葛亮,他的一生“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这是看尽变化以后,才获得的智慧:一切都在变化,没有值得惊吓之处。另一方面,“诸葛一生惟谨慎”,即是终生小心翼翼。“谨慎”二字,我曾经听严静波先生阐释,“谨慎”是“谨小慎微”,也就是注意到事物转变时,一个小小的变化,这就是“知几”。真正能办大事的人,能抓住变化的“几”,可以趁机开展,也可以及时矫正。


诸葛亮像


这种理念,在中国历史上,无论公私人物,大概都可以看出;他们能办大事,就是因为他们能注意到微小的变化。如此精神心态,可说是儒家与老子两种思想的结合。也是《易经》提示的思考方向。一方面积极进取,一方面谨小慎微,两者相合相配,反映了中国人,办事业的一种内在的紧张。韦伯理论,认为基督教新教的教义,有一种内在的紧张;这一紧张心态,成为资本家终生奉献于事业的动力。中国儒家从士大夫到庶民,其实也都有上述积极进取、谨小慎微的紧张。余英时先生在讨论中国的商贾,也具有一种韦伯式的精神,他提出的理念,也就是这一类的内在紧张:也许可以说是自我的期许和自我的监督。中医药的重要商家同仁堂,有一副对联,“合药虽无人见,用心自有天知”,此处的“天知”其实就是自己良心的监督。

正因具备如此心态,一些中国老人家,常常在族训、家训中,对子孙有所训示。我们家里的祖训:“富不癫狂,穷不失志。”先父将之修改:“得意时莫癫狂,失意时无丧志。”这就将贫富对立,解释为“得意”和“失意”之间的平静,也就符合了诸葛亮宁静淡泊的期许。先母也曾经提起过,舅氏章家的家训,“人做事,有三畏:畏天意、畏人言、畏良心”,对自己行为的监督者,就是自己的良心。

凡此戒慎恐惧之心,普遍地渗透于中国的精神生活。中国人做事,即使在积极进取的时候,由于这些戒心,往往要及时收敛。也许中国人的冲劲和动力,不如今日的西方文化,然而,中国人可以在自我监督的心态中,获得一些宁静和淡泊。当今中国已经深度西化,盼望我人仍旧保留常常反省戒惧的心态,则中国人在举世惶惶之时,留得几分清明的理性。

原标题:周易思想的当代意义


【作者简介】

许倬云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著名历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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