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吕美耶：幕府将军女儿的悲哀人生

源济

茂吕美耶：幕府将军女儿的悲哀人生 

原创 2016-11-23 茂吕美耶 大家

文 | 茂吕美耶

千年前的平安时代，日本贵族竞相让女儿入宫当皇后或妃子，借此成为皇室外戚，以巩固自家权势。

日本天皇自平安时代起便毫无任何权力，但天皇始终是最高权威的象征，这和日本神话有关，在此先略过不谈。总之，即便贵族或武家拥有强大兵力及权势，也没人想篡位夺权，自己当天皇统治国家，万一弄不好，导致民心反噬，反倒会致天下于大乱。最好的办法就是成为皇室外戚，躲在天皇背后摄政。

▲ 德川秀忠

德川家康当然也会如法炮制。庆长十二年（1607）十月，秀忠的老婆大人阿江生下第五个女儿和子，家康马上向朝廷进行活动，打算让这个孙女入宫。此时，家康已在两年前让位给秀忠，于二月迁至骏府（静冈市）。虽说已经退休，家康仍握有左右幕府的实权。

当时的家康有两个头大问题。一是丰臣秀吉过世后，儿子丰臣秀赖与生母仍不甘示弱坚守大坂，另一是京都朝廷对幕府深怀不满。

对大坂那边，家康早在四年前便送出七岁的第一个孙女千姬（和子的大姐），当作德川、丰臣和睦之策。虽然此策略在幕府军攻击大坂城灭掉丰臣氏那时便失去意义，但千姬和秀赖的婚约是在千姬出生第二年订下的，那时秀吉还未过世。

▲ 德川家康

如今，和子也将成为祖父家康的政策工具之一。

庆长十九年（1614）四月，朝廷总算发出让和子入宫的非正式通知。如果事情顺利进展，和子应当也会像大姊那般成为未满十岁的小新娘。

可是，庆长十九年十一月及翌年五月，相继发生“大坂冬之阵”“大坂夏之阵”。元和二年（1616）四月，家康逝世；翌年八月，第一百零七代后阳成天皇驾崩。直至元和四年，朝廷才决定让和子于翌年入宫当妃子，并命幕府兴建新宫殿。（“大坂冬之阵”是江户幕府灭掉丰臣家的第一场战役，与“大坂夏之阵”合称为“大坂之役”。）

和子婚事一拖再拖，这下总算搞定了，不料，继任的后水尾天皇已有宠爱的女官，并在元和四年、五年接连生下一皇子一皇女。

这种事本来不足为奇，但对幕府来说，倘若和子于日后生下皇子，就会变成没资格继位的第二皇子。秀忠得知此事后，大发雷霆。

▲ 阿江

不，据说拍桌子大骂的人不是秀忠，而是秀忠的老婆大人阿江。

“怎么可以让我的女儿嫁给那种花心天皇？”

这个阿江实在可佩。她在嫁给秀忠之前已经有过两次婚姻，而且生过一个女儿，年龄又比秀忠大六岁，就算她舅舅是织田信长，舅舅早已死了，她到底用什么方法让秀忠成为“贱好男人”丈夫呢？

话说回来，朝廷已发下准许和子入宫的通知，幕府也乐不可支向天下大打广告，事到如今，怎能退婚呢？即便要退婚，也是心不甘情不愿接受求婚的天皇那方有权退婚吧。无论如何，若婚事谈不拢，双方都会丢尽面子。

结果，幕府以天皇身边的亲信公卿带坏天皇为由，配流了几名公卿。

十四岁的和子终于在元和六年（1620）六月，光鲜亮丽地坐上新娘轿子。

此时的后水尾天皇二十五岁。他于九年前即位，父亲后阳成天皇因受不了幕府过度干涉，干脆让位以表愤恨。到了后水尾天皇这一代，家康对朝廷的态度益发专横跋扈。不但于庆长十八年（1613）颁布“禁中并公家诸法度”，命天皇应当以研习学问为先，还规定天皇以下的朝臣该穿什么服饰。同时规定大德寺、知恩院等七大寺院住持穿的紫衣（紫袈裟），在天皇宣敕之前必须先获得幕府准许。

后水尾天皇让心爱女官生下孩子一事，怎么看也都不是幕府管得着的私事。幕府却以这事鸣鼓大噪，流配了天皇的亲信。后水尾天皇气得本来想退位，最终还是接受了和子。

就身份阶级来说，天皇根本无意迎娶武士门第的女儿。虽然在平安时代后期有过平清盛的女儿入宫当皇后之前例，但那也是让其女儿先成为法皇的养女，才有资格入宫。平氏政权最后还不是遭源氏给灭了。（平清盛：平安时代后期的武将、公卿、政治家。）

简单说来，后水尾天皇是敌不过家康与幕府的强弓硬弩，才勉强答应迎娶武士门第的女儿和子。处于这种立场的“新娘”，到底怀着什么样的心境坐上花轿子呢？既然年仅十四岁，又是在大奥成长，大概从来没想过这类政治上的问题。

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回到庶民身份来看这场热闹吧。毕竟老百姓最爱看这种热闹。

※※※

当天清晨虽然下了一阵小雨，不久即雨过天晴，好一个抬轿日子。

将军的女儿要入宫当天皇妃子，这是源氏灭掉平氏后，由武士门第掌权的镰仓幕府开幕以来，第一次“公武合体”的大喜事。

“公武合体”说好听点是幕府与朝廷握手和好，幕府对朝廷说“咱们共同执政”，骨子里则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们都要听我的”。

老百姓才不管什么“公武合体”，只要能看到装载着日用器具和服饰品的豪华行列就行了。这豪华还真不是普通豪华，嫁妆行列从二条城排到皇宫大门，沿街挤满了不分贵贱的京城人及远近男女。

▲ 二条城

根据《德川实纪》，第一列嫁妆是一百六十只大长箱子，上午八点自二条城出发，行列共二十六，最后一列是五座衣裳柜子，总计三百七十八箱行李。

跟在嫁妆行列后面的是上臈、中臈、侍女们乘坐的轿子，总计七十六顶。其他另有演奏宫廷古乐的四十五名伶人、骑马在前面开道的殿上人（有资格谒见天皇的贵人）、幕府方面的侍从……多不胜数。之后，好不容易才出现一辆装饰纤细柔美泥金画，让两头牛拉曳的富丽紫牛车。

哦，原来不是花轿子，是平安时代的皇室专用牛车。原来如此，花轿子是咱老百姓坐的啦。

挤在两侧路边看热闹的咱们，当然看不到牛车内的新娘，也看不到轿子内的大奥女官。不过，牛车垂帘下飘出一股兰花和麝香混合的香味，光闻这股馥郁芳香，就够咱们心荡神迷。

看不到新娘和女官倒也无妨，咱女人就是爱看骑在骏马上的殿上人，可他们都是公卿贵族，长相大概粉粉绵绵，还是看幕府方面的侍从比较过瘾。

据说幕府为了这起婚事，总计花费了七十万石，相当于萨摩、仙台两藩的一年份合计收入。

▲ 京都御所

这起婚事虽然加深了幕府和朝廷之间的连带关系，但换个角度来看，也强化了幕府对朝廷的监视。幕府以警备为由，送来大批武士常驻朝廷，并规定诸国大名不能随意与朝廷接触。此外，诸大名每年前往江户参勤交代时，也不准穿行京都市内。简单说来，借由这起婚事，幕府完全夺走了朝廷的自由。

和子入宫三年半后，生下一皇女。这皇女是兴子内亲王，也正是日后的明正女天皇。翌年，和子升级为皇后。之后十年期间，和子总计生下两皇子、五皇女。从这点看来，和子与后水尾天皇夫妻俩感情还算不错。以她的立场来说，即便夜夜守空闺也只能甘之若素。

※※※

秀忠退位三年后的宽永三年（1626），秀忠及第三代将军家光相继上京，九月六日在二条城迎入天皇、天皇的母亲中和门院、皇后和子与皇女。天皇一行人在二条城逗留至九日，接受了竭尽奢侈的款待与礼品。对和子来说，这大概是她人生中最灿烂的四天，毕竟娘家拥有天下无敌的财富与权势。

▲ 影视剧中的德川家光

然而，咱老百姓认为是圆满结局的这趟行幸及盛典，不过是幕府打算用财富和权势笼络朝廷的计策之一，离真正的“公武合体”差了十万八千里。

令朝廷和幕府正面起冲突的导火线是宽永四年（1627）的“紫衣事件”。“紫衣”是高僧穿的袈裟，向来都由天皇敕封，换个说法，就是朝廷的统治范围只剩寺院。

可是，秀忠早在十四年前便颁布了“天皇宣敕之前必须先获得幕府准许”的法规，当时朝廷没有反抗，默然接受。但为了前一年的二条城盛宴，秀忠派人前往京都进行事前准备，结果探听出天皇违规的事实。于是，秀忠下了“元和年号以后的敕旨均无效”之令，打算惩治所有没有得到幕府准许的高僧。

“元和年号以后”表示后水尾天皇所发的敕旨，这对天皇来说是一种天大耻辱。但朝廷也只能屈服，取消了敕旨。天皇气得打算让位，这时的和子已于前一年生下一男子，天皇要是真的让位，等于让德川家的外孙登上皇位，正中秀忠下怀，因而幕府没有阻止。

可和子的长子突然去世，而和子在这一年生下的次子也仅活了十天，幕府的策划完全乱了套。正当后水尾天皇表示要让位给兴子内亲王时，幕府竟然再度做出令天皇忍无可忍的事。

▲ 退位的后水尾天皇

幕府打算等和子生下第三个皇子时，再逼迫天皇让位，可天皇执意退位。幕府为了平息天皇的怒意，派来一名使者。这位使者正是家光的奶娘阿福。

阿福在江户城受家光宠爱，掌管大奥，手中握有极大权力。但是，在朝廷眼中看来，阿福不过是一介武士门第的仆人。即便朝廷需要幕府的经济援助，但让一名仆人来当使者，这口怨气教人如何吞得下？无论阿福在大奥拥有多大权势，天皇怎么可能接见一名没有品官的老百姓呢？

但对方是将军代理人，天皇最后不得不允许阿福进宫谒见，并赐予“春日局”之号及从三位官阶。

一个月后，天皇做出复仇突击行动，让位给年仅七岁的兴子内亲王。这是自奈良时代后期第四十八代称德天皇（与第四十六代孝谦天皇是同一人）以来，相隔八百五十余年出现的女天皇——明正天皇。

▲ 明正天皇

由于天皇让位，二十三岁的皇太后和子随天皇出家成为女院，院号“东福门院”。和子总计生下五皇女，其中两个皇女是成为女院后怀孕产下。也就是说，“紫衣事件”和“阿福事件”发生以后，天皇仍没有亏待和子，至少在让位后六年期间让和子怀了两次孕，那以后，和子便没有再度怀孕。后水尾上皇则让其他众多内侍女官陆续生下三十多名皇子皇女。

和子于延宝六年（1678）拉下她七十二岁的人生帷幕，后水尾上皇于和子过世两年后驾崩，享寿八十五。

和子过世时，据说，后水尾上皇一整天悲伤得出乎四周人意料之外。

我想，倘若和子的娘家不是将军家，丈夫也不是天皇，他们夫妻俩的感情应该很好。就婚姻方面来说，和子应该既非幸福，也非不幸福吧。

原标题：第二代将军秀忠的女儿──东福门院和子的悲哀

【作者简介】

茂吕美耶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