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冉云飞
编者按:从2015年9月开始,腾讯文化大家讲堂之“流沙河:诗经点醒”已录制九期,流沙河先生为读者讲解了《关雎》《汉广》《蒹葭》《芣苢》《绿衣》《燕燕》与《硕人》等十多首《诗经》中诗歌。沙河先生对中国文化的热爱与理解,在他对诗歌讲解中一一呈现,也给读者和观众带来了中国文化之美。更多“诗经点醒”的文字和视频请打开链接:
http://dajia.qq.com/tanzi_diceng.htm#!/382。
与沙河先生交往垂二十五载,为文做人方面得其助益甚夥,想起来都觉得非常美好,实在大可感恩。五年前我遭缧绁之灾,先生与师母,对我及家人关怀备至,无时或忘。上月撰《九十犹侠半醉翁:贺张思之先生九十岁生日》一文略有涉及,将来有暇再写专文,或以专书中的章节记之。今天也就是11月11日,恰逢先生八十五岁生日,特将其所著《诗经现场》的方法及内容,以及在腾讯·大家上所讲“诗经点醒”的经过,表而出之,以志庆贺云尔。
▍一
2014年12月28日腾讯·大家编辑赵琼女史回成都,为著名知日作家李长声先生新出的书做推广,在成都要找与李先生对谈的人,其中提到了想请流沙河先生。沙河先生对日本并无专门研究,但他读书相当广泛,于日本并不隔膜。我想关键是他经历过抗日战争,且在十三岁时作为儿童曾参与过广汉飞机场的修筑——此机场为美军远程轰炸日本东京等地之用——而这些内容则是在抗战六十周年纪念时,我与已故的周雨樵先生邀请他做一个演讲后,被人们广泛知晓的。因为他的演讲后来被有人冠以《美国人是我们最好的朋友》,而在互相网传播甚广,或许这些内容也同样引起了腾讯·大家诸位主事者的注意。
由我联络,沙河先生出席了有李长声、樊建川二先生共同参与的对谈,虽然我有事未能前往,但沙河先生即兴对谈之逻辑缜密、思路清晰、深具历史感,效果颇佳,一定给赵琼及听众留下了深刻印象。为什么我未能前往,也要对流沙河先生这个对谈有如此评价呢?那是因为我非常了解他,更因为他这个讲话的文字版,承赵琼发给我做最后的校订,故做如此评价,并非无故。
大约经这次具体接触,腾讯·大家诸位主事者觉得老爷爷不是可以“发挥余热”的问题,而是不将他的一些读书及研究心得广而播之,就认为可惜了。在我们看来,如今的所谓国学热,大多滥竽充数,很多东西无非借尸还魂,为束缚人的制度张目。不如请沙河先生出来为大家讲一讲关于传统文化的基础知识,既能使听众得到真正的文化营养,又能以正视听,真是几全其美的事。但沙河先生是个深居简出的人,各种吃请与官家活动,都被他拒绝,对演讲也常是敬谢不敏。于是腾讯·大家主事诸君最终敲定,由我先行列一个提纲,他们参考并提出意见,然后我再与先生、师母商量,看能否玉成此事。
▲ 流沙河,摄影:方正
因为想省沙河先生的力,不让其深陷此类杂事丛脞之中,由我根据他的研究、写作、读书范围,罗列出一个适合他的讲课提纲十二讲,交给腾讯·大家供诸君交流意见。十二讲的题目分别如次:一、如何学好古诗文?二、简体字的得失与演变史;三、研究文字的乐趣何在?四、探索与研究古文字的方法;五、为何我们不是龙的传人?六、古诗十九首的情怀;七、古诗文中的天文学;八、我们如何回到三千年的“诗经现场”?九、为何要研究庄子?十、《史记》中历史与文学的冲突与内在张力;十一、曾国藩何以可怕?十二、给青年们的读书及治学建议。
最后腾讯·大家发过来的建议是将十二讲合并为十讲,即“给青年们的读书及治学建议”与“研究文字的乐趣何在”可以穿插在十讲之中,不必单列。并且将十讲区为三部分“古诗文”“古文字”“古代文化精华选读”,使得整个十讲变得更为清晰,各从其类。于是把这份提纲,以及腾讯主事诸君想在短期内将所有讲课录好,以备后期剪辑整理、陆续传播的想法,发给了先生与师母裁定。
当我把提纲与录制要求发给先生与师母后,即遭到他们的婉拒,这在我诚请他们的事情上,还是少见的。在外人看来,先生思路清晰,表达得有逻辑,记忆力奇佳,且复幽默,应成一个系列演讲应该没有问题。但问题在于,先生年高,嗓音与视力已有问题,视力不好且畏光,嗓音讲多了就不行,我也是因此事才知他常服黄氏响声丸。最后腾讯·大家主事诸君确定,每月飞成都录制一次,以就先生的身体状况。至于讲课内容,先生也觉得我所列的纲目内容,固然考虑他的研究范围,但由于内容涉及太广,要做演讲得有诸多预备,精力与身体都不允许短期内高强度地这样干。鉴于他前不久才出版《诗经现场》一书,最后由他确定每月讲一次《诗经》,名之曰“诗经点醒”。
虽然沙河先生最终用“诗经点醒”来名其专题讲座,但借此说一说我所列十二讲的讲题,也不是多余的。我算是读了一些古书的人,一般说来传统文化于我并不隔膜,但常感古书中的典章制度特别是天官历书令人困扰。我深知沙河师年轻时就喜欢观察星空,读过一些天文学著述,比如他就常给我提到陈遵妫的《中国天文学简史》。每次闲谈,问他关于农事、政事与天文方面的知识,他无不如数家珍,甚至画图出来让我直观明了。因此我一直想请他写一本书,名之曰《古典文化中的天文学》,以解读者之惑。但他有自己的爱好兴趣,且精力有限,故这样适切读者需求的书,我至今没见到过,甚感遗憾。
近十年来,先生主要精力在钻研文字学,他一些见解给人耳目一新之感,但又绝非游谈无根,而是言必有据。这当然不是说他的一些看法,确定到不可以商榷的地步,至少我从来不这样认为。说句很多人可能不以为然的话,我甚至以发现一些与他见解不同,但更加合理的看法为乐。因为在追求真知面前,我想任何人情与师承,都应该让路,正所谓“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故后来每次校点“诗经点醒”的时候,能纠正一点先生偶有的记忆错误,以为对自己是一种学习上的激励。
为写此文,我查阅了2015年12月13日凌晨一时发布的一条微信:半夜校流沙河先生“诗经点醒”第三讲,好不容易发现先生一个误记,他说明代有个医学家kouzonxie判定车前草利于妇女怀孕产子之说,是荒谬的。早年翻看过何时希先生三卷本《中国历代医家传录》,记得一名医生名叫寇宗奭,但是宋代的。在我众多藏书的字典专柜里一翻,果然得之,快何如之,的确是寇中奭而非kouzonxie,是宋代而非明代。上期先生误记“伯有至矣”为楚国国王之谋杀,实为郑国贵族之互戕。先生腹笥充盈,记忆奇佳,偶有误记,不以小误掩博学。后学校读转增益,快哉快哉。
我所列提纲中,比如“我们为什么不是龙的传人”,是因为先生曾出过一本书《再说龙及其他》,于东西方对龙的态度,有简明的脉络辨析,以及自己的解释。可惜这样的书,似乎没有达到相应的影响力度,依然有很多人认为自己是“龙的传人”。再者,如“曾国藩为什么可怕”,是缘于他曾写过一篇《可怕的曾国藩》的文章,虽然并不长,却比较扎心。同时,也可以由此看出,为何蒋介石与毛泽东这样的人都高评曾国藩。可惜很多人只注重曾国藩的事功,却很少发现其“可怕”的一面,因为“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甚而有嗜痂之癖了。这“可怕”的一面,其实就是我们文化及其制度可怕的一面,凡读吾国典籍者不能不因此深长思之。
▍二
《诗经》在中国古代就不乏研究者,到了20世纪由于西方学术规范的引进,对它的研究就更成了一门显学,巨繁不及备载。单是由学苑出版社出版的,与《诗经》有关的著述,就寒斋所备,也令人叹为观止了。由中国诗经研究学会、夏传才主编的《诗经研究丛刊》,2001年起就开始出版,其规模与质量,都应算是国内翘楚。其余尚有夏传才著《二十世纪诗经学》、夏传才、董治安主编《诗经要籍提要》、寇淑慧编《二十世纪诗经研究文献目录》、马辉洪、寇淑慧编著《中国香港、台湾地区诗经研究文献目录(1950—2010)》、赵沛霖《现代学术文化思潮与诗经研究——二十世纪诗经研究史》等。
沙河先生当然没有精力来遍览这些最新研究成果,但其研究方法与数路,也自有其特点。一是他多年来研究文字学,对音韵学也多有措意,同时对《诗经》研究历史脉络也相当清楚,这使得他对《诗经》的解读,虽有些新的看法,但绝不是对传统的不尊重。二来他曾经是诗人,从写作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他更加能体会诗歌写作过程中,写作者的各种情形与相应变化。这在他“诗经点醒”的讲座和《诗经现场》一书里,都有不少可见的体现。
沙河先生认为《诗经》的写作,与后世那些诗人凭着想象力的创(编)造,或者“杯水风波”很不一样,他们都是据实而写。并且说中国诗的写实传统,与古希腊罗马的史诗与神话式的写作,有很大的不同。这种说法有没有道理,你可以有不同的看法。但我认为贯穿在《诗经现场》一书里与“诗经点醒”的讲座中,逻辑是自洽的,考证多是经得起检验的。这就像有人认为杜甫的写作,其良好的写实传统,堪称唐代反映民间疾苦的“卧底记者”,是从《诗经》而来的血脉。但即便如此,我也不认为只有流沙河先生这样一种解释,才是正解。
“诗经点醒”的讲座视频,是沙河先生用成都话录制,配以比较详尽的文字修订版而组成的,借此可以使外地读者也能明了其所讲之内蕴。我们都知道说话有一个特点,人总是习惯于用自己的母语,更准确地说,以自己母语的方言来说话,而没有思维上的阻滞之感。事实上慢语速、标准的成都话,大致应该是能让人听得清楚的,因为外地请流沙河先生去讲课,也不用翻译,可证我所说之不诬。利用自己的方言土语来讲中国传统,并非多么离经叛道,因为今天流行的普通话形成历史并不长。何况稍懂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古诗词的人,都知道方言朗诵特别有韵味,且方言土语里保留了不少古音,对于研究汉语音韵的发展演进,也是极其有益的。
▲ 流沙河,摄影:方正
沙河先生常能在古书中发现今存的四川读音或语词。如庄子的“散焉者”,川人今谓之“散眼子”“德厚信矼”中的“矼”,川人今谓之“直矼矼”:《诗经》里的“弗虑弗图”,川人谓之“糊里糊涂”。在《诗经现场》一书里,这样的“点醒”所在多有。如《敝笱》里讲竹编捕鱼工具,讲到吾蜀的“母猪笱”,暗含诗中性交之意,既点了题,也延展到了当下生活。如《常棣》里之“脊令”,在解释了此鸟一些人所共知的特性后,“蜀人叫点水雀”,知道点水雀称呼的人便会有一种豁然贯通之感。《采薇》里的“今我来思”的“思”谓其为语助词,读若“噻”,这就让四川人特别是今天重庆人,记得发声中常有这样的句尾语助词来。也让我想起有次读瞿兑之《骈文概论》,他说宋玉“他的南方色彩较屈原尤为浓厚。屈氏用兮字煞尾,犹是周代通行的语助。宋氏用些(读所贺切),则竟是楚国的方音”(p.13,海南出版社1996年2版),是相当可供玩味的史料。
关于腾讯·大家的系列为何叫“诗经点醒”,沙河师在这么多讲中有两次提到过,其意完全相同:“所谓‘点醒’,就是一首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把它打明叫响,究竟这首诗说的啥,叫‘点醒’。因此诗里的每个字我就用不着再详细去讲解了,书上有。”我个人觉得这个说法可谓名副其实,如讲《关睢》时说及祭拜祖宗,提到“太羹玄酒”,一般人自是不了然。所谓“太羹”就是四川的“刀头肉”,一“点”即“醒”,可谓涣然冰释。我们知道“寐”就是睡觉的意思,但对其生动性的领悟,却要沙河师的“点醒”。他说“寐”就是我们所说的“眯一觉”那个“眯”,简直可以浮一大白。讲《硕人》中的“领如蝤蛴”,他又说:“现代人不兴这样子比喻,好像这样比喻她很丑,但古代人质朴,他们人家就是那样比喻:哎呀,你看那个颈项长得好漂亮哦,而且长,就像‘猪儿虫’一样”,令人捧腹。而《硕人》里谓眼睛之黑白分明谓之“盼”,“盼”这个动作用眼睛的转动来自如演示,河南人谓之扮媚眼,有次他看到节目主持人吴小莉在电视上这么来一下,他说川人则谓之“丢眱子”,颇令人绝倒。让人想起他讲《关睢》时曾说的“‘淑女’就是善良的女子,大家闺秀,不是野女子,也不是潮婆,也不是街妹,是淑女”,既有生活感,也有时代性。千年之事,如在目前。
流沙河先生对自由民主有很深的向往,也有相应的理解,他对中国历来的政治制度多有批评。但他对中国文化的热爱,却是情见乎词。他在“诗经点醒”的讲座中,曾引用戴望舒的诗句——“一切美丽的东西永远不会消失,它们像冰一样的凝结,而有一天会像花一样的开放”——来形容他对再多的秦火都不能使文化断绝的信心。他在讲《击鼓》一诗时曾说:“为什么我们对历史,我们非常信仰它?就是因为如果没有《春秋》这本书,这场小小的战争也没有人会知道,你我也不知道,更不用说这场战争中间的小小的一点悲欢离合——就是一个士兵,他是同性恋,被这首诗记录下来了。”沙河先生将《燕燕》讲为女同性恋,视《击鼓》为男同性恋,都并非完全无据。但在《击鼓》一讲下来,我就与他交流,说若将“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当作是悬拟之辞的话,那么这首诗讲成军中男同性恋,也许就不那么自洽。
▲ 流沙河,摄影:方正
不过由于当时分手匆匆,后来又没想起这事来,因此至今还没有与他有更为充分的交通。但问题在于,他的方法建立在《诗经》有很强写实性,甚至可以推到“诗经现场”的地步,那么作悬拟之辞讲,可能会违背他的这个方法。但问题在于,照沙河师的讲解,这场战争四国联军只包围了郑国五天,就因卫国的国王州吁被杀而结束。加上其他备战时间,这场战争的时间长度也可能短到对酝酿因环境而造成的同性恋,有一定难度。同时,我们又可反问,难道写实手法,就不可以用悬拟之辞来传达么?或许这样的争执将会无解。我总是在想,沙河先生的解释是否也不小心受当今追新风潮影响所致呢?尽管他说此解来自对三国时期曹魏学者王肃的传承。因为很多时候,人所受影响来自于自己都未注意到的社会风尚之浸润。
沙河师曾出过一本《正体字回家——细说简化字失据》,其中不少说法,我都是认同的。但我也看到有朋友从文化效用与传播角度的批评,并非全无道理。不过有的批评中,往往夸大他观点中“文化守成”带来的危害,也有言过其实的成分。其实“正体字回家”,这只不过是他作为学者、作家的一家之言。不过,对于历史及文化采取一种信仰的态度,也是有危险的,因为文化只是人的一种作为。人作为一种有局限的动物,其任何作为都必须纳入无限的鉴察中,才能真正看得清楚。我们可以热爱一种文化或者多种文化,但无论如何这种东西并不值得“信仰”。否则,就会有把知识与文化当成偶像崇拜的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