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 · 我们没有那么烂

源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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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棵树证明了在那样一个年纪，

我们似乎天然般就知道，

同情和尊重的界限在哪里，

围观和伸手的区别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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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所能做到的最大的善良是什么？

 吕不同，我本嘉宾，何惧无笙。

刚进高中的时候，开学半个月后，我们班来了一个瘦瘦小小、腿脚不便的男生。

他第一次走进教室时，他的父亲抱着他的书站在他身后，他扶着门喊了一声报告。正在上课的英语老师看到他，先是带头鼓掌欢迎，然后让他做自我介绍。

我们鼓掌时他的脸就红了，听到要做自我介绍，他愣了一下，然后表情有些无奈的双手扶着墙，艰难地挪动两条腿朝讲台走。英语老师和坐在门口的两个女同学见状要去扶，他摆手拒绝了。

老师把他的桌位安排在我的身后。但从来到走，不止我，他跟任何一个同学都没有太多交流。我们不知道他的腿出了什么问题，只知道他是一个非常倔强、非常敏感、神经质般在意尊严的男生。

有次他摔倒在男厕所门口，当时我和几个同学正在阳台上晒太阳，见他摔倒连忙围上去扶。谁知他见到我们伸过去的手就像见到了刀子一样，满脸惊恐地在地上滚了几滚，身体贴到了墙角。

我们不明所以又围上去扶，他用手撑起上半身，一边胡乱挥手一边愤怒地看着我们。有个哥们见他正坐在一摊积水里，说了句“我们不扶你，就帮你挪挪地”便直接弯腰抓他的手臂。

手臂被抓的一瞬间，他跟疯了似的扭头张嘴就朝那哥们的手咬了过去。

我们都吓坏了，连忙退了一步。差点被咬的那哥们平常就是个二愣子，见自己满腔爱心换来这样一个结果，他抽回手朝他大吼，你他妈有病啊？

他没理他，扭腰面对墙，把沾了水的手在裤子上擦了擦，然后举起双手手掌贴在贴了瓷砖的墙上，靠摩擦力将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提了上去。提升了有半米后，他缩拢两条腿，再屁股一撅，两腿抻直用力，手掌往上猛地一拍，全身微微颤抖着站直了。

站直后他也不走，回转身体，后背贴着墙警惕地看着我们。

我看到他的样子，忍不住说，喂，我们就是想扶一下你，没这必要吧？

他看着我，昂起头说，你们走……走，我不需要。

那次之后，我们再也不敢靠近他。

他家在离学校不远的一个村子里，每天早上他的父亲骑摩托车将他送到学校后门门口。傍晚又在后门那里接他。全校唯一一个不用上晚自习的学生就是他。

他每天清晨被父亲扶下摩托车之后，不要人扶也不愿意用拐杖，自己独自从后门走到教学楼靠的是一排小树。

（大概示意图，实际树要比这个多，两棵树的间隔大概是两到三米。）

他扶小树走路时有点像跑步运动员在冲线前的样子，双手扶住一棵，然后身体前倾，晃晃悠悠的双腿迅速迈两步，在即将摔倒之前，双手又紧紧抓住另一棵。

每次他这样走路时，尽管知道不对，但我们碰到总会不由自主放慢脚步围观。有次校长碰巧看到了，直接站在那里冲我们大喊，你们这帮人看什么看？都不用上课了是吧？

他来学校一个月后的某个下午，我和几个死党正从教学楼出来，他刚扶过两棵树，朝学校的后门走。我们看到他放开第四棵树朝第三棵树冲去时，由于两棵树之间的间隔有点远，他冲到一半，突然右脚一崴，双手徒劳挥舞两下，整个人像根木头似的直愣愣地扑倒在地上，脑袋磕在水泥地上发出一声让人肝颤的巨响。

我们立刻冲到他身边，手忙脚乱将他扶起来，看到他沾了灰的额头有点破皮，几个人不由分说抬起他就往医务室冲。

一开始他拼命挣扎，但我们没理，抓腿的抓腿，抓手的抓手，看到他额头开始渗血，我们满头大汗跑了起来。

跑到一半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吼退人群后发现他安静了下来。低头一看，他正望着天空，空洞的眼睛里有泪水不停地滚出来。

我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当初差点被他咬的哥们看他越哭越伤心，低声说了句，我们知道你不用扶，但你这不是摔伤了么？

他进医务室后我们到学校后门把正在等他放学的他的父亲叫了进来。他父亲听到他受伤并没有特别焦急，反而脸有些黑沉。

当天晚上下晚自习后，我们几个走到他摔倒的地方，不约而同跑到两棵树之间看了看，骂了几句种树的人不走心后，突然一哥们提议说可以把树挖出来挪一点，这样他再扶就方便点。几个人想了想，觉得这事靠谱，于是纷纷点头。

第二天他没来上课。住在学校附近的一哥们搞来一把锄头。当天晚上下晚自习后，我们几个人在操场上拖到教学楼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跑到那棵树边，七手八脚刨了起来。

当时有五个人。一哥们月考九门科总分才一百五十分，一哥们女朋友已经换了三个，一哥们天天晚上上网通宵白天睡觉，一哥们已经写了两份保证书，还有我这个五毒俱全的学霸。

我们在十分钟内把树刨了出来，又在一个合适的位置挖了个坑，将树埋了进去。埋好后正准备走，写过两份保证书的哥们说，这好像不太稳，得试试。说完他就整个人扑倒在树上，几乎是瞬间，刚埋下去的树就连根翘了出来。

哥们手里握着树说，卧槽，还说做好事，这尼玛是挖陷阱吧。

于是我们又手忙脚乱把土刨出来，将坑挖深一倍。树埋好后我们还用锄头将土夯实。这次做测试的还是那哥们。他身体前倾，双手抓住树的中部，缓缓压了一下，树弯了下去，土没动。正当我们松了一口气，他又加了点力，刚夯实的土瞬间裂了开来。他再推一下，整棵树就歪倒了下去，没有自动复原。

我们一时有些丧气，拖着锄头躲到一个角落里一人点了根烟，一边抽烟一边想办法。

最后想到的办法是把学校一条水沟边上的红砖拆几个下来，敲进树的四周，将它挤紧。最后树由于被我们埋得深，矮了有十多厘米，但用红砖挤紧后，它耐操度跟原来没有太大差别。

第二天我们几个人很早就买了早餐蹲在那条路边，希望看到他发现树移位后的表情。

但遗憾的是，他没来。

第三天，他依然没来。

第四天，他依然没来。

一个礼拜后，他的父亲走进教室，一言不发收拾他的书和课本。

他父亲提着袋子要走时，一哥们问了句，他不读了？

他父亲抬头笑了笑说，嗯，他自己说腿不方便，不读了。

那天之后，我们再也没有他的消息。我们几个人依然在学校里耀武扬威，该写保证书继续写，该换女朋友继续换，该九门科考一百五继续考一百五，该通宵继续通宵……但我们每次走过那棵树，总会不由自主看它一眼。

我不知道他们看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但我总觉得，至少那棵树证明了我们并没有老师口中那么烂，我们的脑袋也并不是只有在干坏事时才会运转，更重要的是，那棵树证明了在那样一个年纪，我们似乎天然般就知道，同情和尊重的界限在哪里，围观和伸手的区别是什么。

最后，那棵树，死了。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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