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月我们会邀请一位创作者,谈谈影响他(她)的作品。本期是艺术家叶锦添。他说:“黑泽明是东西合璧的,他从西方经典中获取灵感,又在日本传统中找到神韵,制造出新的形式语言。怎么把东方的东西在电影中用起来,他给了我很多启示。”
叶锦添谈文脉
口述 | 叶锦添
采访 | 李纯
你问了一个像海一样大的问题。
我先说摄影。我觉得我的摄影跟布列松的有些概念是相通的。布列松发明了一种拍摄的方法,被使用了很久,之后的好多人都根据他的理论来理解摄影。他的理论没有那么复杂,就是简单的一瞬间。所以布列松很常识化,跟戴安.阿勃丝(Diane Arbus)不一样。
黛安·阿勃丝是给我最深印象的摄影师。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以前做模特,后来自杀而亡。她拍人都不是在正常的时候,她喜欢拍一些特异的人物,对奇异的东西有无限的好奇。她的照片对人的关怀最深,有诗意又有古典味。中国有个叫刘铮的,几乎是跟着她的路子走。
diane arbus 的摄影画册
除了布列松和阿勃丝,还有一些我喜欢的摄影师。比如森山大道,现在他很流行。美国摄影师威廉·克莱因,我们从他能看出照片是如何流行成现在这样的。还有德国现实主义,其中有一个摄影师Juergen Teller,他给Vivienne Westwood拍摄过很多照片。他的作品跟荒木经惟有点像,甚至有点相互影响。现在那种看起来很随意乱拍的摄影,就是从他们这一代开始流行起来的。
我的早期摄影,风格有点像约瑟夫·寇德卡,追求一瞬间精确的构图,后来风格也慢慢发生了变化。因为一直被邀请去参加国际摄影展,我就从拍摄的无数照片里面选,挑到最后,留下了一些。我发现有一个共通点:我拍到的不是一个单面的世界, 而是一个多层次的世界。隐藏在背后的,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我的摄影受到了欧洲摄影和日本摄影的共同影响。特别是日本摄影,让我关注残破、时间感。你看一个事物,并不是仅仅看的那一下,还需要动用你所有的记忆。但是记忆有时会变形。我很喜欢拍摄普通人的瞬间,在世界各地一直拍。从这一点上来说,我和黛安.阿勃丝有共通之处。我们都关心人的处境。不过不同的是,我没有像她那么疯狂地去抓奇异的、奇特的人物。我一直寻求从真实里掏出世界的另一个层次。这是我摄影的一贯追求,我不相信表面看到的东西。
叶锦添早期摄影作品
我念书的时候开始看黑泽明,大约20岁。黑泽明是东西合璧的,他从西方经典中获取灵感,又在日本传统中找到神韵,制造出新的形式语言。黑泽明是死忠的人文主义,这是他受西方承认的重要原因。我一直说他作品中的东西是西方追求的,但是西方人拍不出来,比如《七武士》。所以他的位置那么重要。他电影的风格、画面有一种极致的、平面化的形式感, 画面风格可以对应西欧的后印象派。怎么把东方的东西在电影中用起来,他给了我很多启示。怎么铺排故事,怎么运用镜头,怎么用颜色怎么用造型,怎么把能剧变成电影的元素,怎么把西方的音乐放进电影产生一种现代感……这些在他的电影中都可以找到。
《七武士》
1960-1980年代的日本真的不错,有很多西方的东西我们都是透过他们去理解,他们是东方的眼睛。寺山修司、黑泽明都是。我很喜欢这批人。
同是1960年代,意大利的费里尼与黑泽明有异曲同工的地方,他们都对传统做了很多重现。我很喜欢费里尼和帕索里尼。帕索里尼每天喝酒,拍摄现场是喝完开机,现场每个人都是演员。他是个疯子,他的片场每天都像party一样,这些东西我觉得很有趣。
还有拍《大都会》的弗里茨·朗我也很喜欢。我早期是资料搜集狂,很多奇怪的电影,很难消化的电影都找过来看。看到最后,我早期的艺术语言就很有那种味道。这次去旧金山我看了库布里克的展览,我喜欢《2001:太空漫游》,如果有能力,我想拍一部这样的电影。
大学毕业后,我去欧洲,看了很多展览。影响我最深的应该是戈雅。戈雅的作品真够厚,他在人文主义上到了非常高的高度。我喜欢潜意识,他会拉你到那个地方,你用灵魂去看,他的东西是有回应的。那是我对欧洲、对外面的世界很向往的阶段。
做完《诱僧》之后,我就去了台湾。我在台湾住了差不多十年,我的理念几乎都是在台湾完整形成的。
1993年,吴兴国的当代传奇剧场找我做《楼兰女》,讲的是《美狄亚》的故事,但是是京剧的底。他们是一批疯子,我觉得很好玩我就去,那是我第一次做舞台剧。当时心里面不是单纯喜欢中国的东西,而是让西方的东西融进来,去刺激中国的东西。那时候是这样。1996年,我去奥地利做歌剧《罗生门》,导演是林怀民,是我第一次去外国(工作)。第二年同一个歌剧院又请我做瓦格纳的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休息的时候有很多设计师的聚会,谈到很多东西,我觉醒到我一定要拿中国的东西出来,我想回去重新研究中国的东西,回到东方。
回到台湾,我进行了疯狂的对世界文化的研究。我一个人,是诚品书店每个月买书的前十名。我每天买一万台币,有时甚至是一万港币。因为刚刚有个新的房子,就一直塞。
说到书,我有个很土的故事。早期刚刚开始做电影,下定决心要买一本书,《中国服饰五千年》,但那本书很贵,一直舍不得买,后来狠下心买了,买完之后就很爽。好像你对有的事情很怕,越怕越想做,做完就很开心。那本书之后,我就狠买,看见什么书都买,不管有没有钱。有段时间我没有收入,所有钱都用来买书,饭都不吃用来买书,永远拿着很重的东西。我以前在台湾跟人家做事情,很穷的剧组哦,给我设计费也不多。但我每天拎着几箱书到剧组,一本一本给他们看,我怎么想这个作品的,即便我只会用到书里的一张照片,我都会把书带着。他们对我印象很深,导演都没有做我那么多功夫。
除了书,我也开始搜集全世界的声音,找唱片,找非洲、越南、中国偏远地区的音乐,所有的音乐都买回来听。那也是我刚刚开始做歌剧的时候,为了解不同歌剧的来龙去脉,听了很多歌剧。每个时代的声音我都很注重。
对服装,我是很早就有兴趣。我在台湾和很多服装公司合作,来北京之后,我认识了山本耀司。他是我讲的“流形”高手,时间、空间和形状是不固定的,因为他可以控制所有的剪裁,一条线在衣服上怎么动怎么变,把所有东西融到玩的过程里。因为我是这种,他也是这种,比较谈得来。
川久保玲比较爆,好多想法爆出来。经常觉得她的衣服好像广告的美术一样,概念先走,走画面,我先把观众打晕再告诉你这是什么。川久保玲会涉及到另一个人,Vivienne Westwood,她有点学术性,川久保玲反而走得比较年轻比较流行。Vivienne Westwood是朋克文化的鼻祖,最早是给性手枪乐队做演出服的。
我真的喜欢他们三个,都很厉害。我也在做这个,我用电影的角度而不是时装的角度,他们也有点跨界,他们是做时装,但把时装做得很戏剧服。每个人都有一片天下,都发生了很有趣的东西。
我在蔡明亮身上学到很多东西。他的耳朵好像一个佛祖一样,想的东西很奇怪,是个怪人。没有人比他更接近电影,所以他在法国一直都撑得住。电影是什么呢?是纪录,还是营造真或者假?他拍李康生,每天都生活在一起,每部电影都拍他,他们之间发生的故事,他记录李康生所有的生命历程。他制造了一个很封闭的世界,在同一个题材上不断重复,走得很个人,很深。
拍片时,他一天拍完一场戏,一场戏只拍一个镜头,镜头不动的,在那边等整场戏演完。因为太久了,所以他早上开始拍,我就去喝咖啡。过了几个钟头,我喝完回来,他还没拍完。他问我,你觉得怎么样。我说,这个不好,镜头不要摆在这里。他听了就觉得对,然后整组人换灯重拍。哈哈哈。我跟他工作很好笑的,你们很难明白。
我最喜欢他的《河流》,是最深最深的。现在他自己应该也拍不出来了。后来他做装置艺术,不怎么拍电影了。
《河流》剧照。
我2002年开始写小说。很直接的影响就是芥川龙之介和村上春树。村上春树吃了很多西方的东西,走出了一个好厉害的路子。他、芥川龙之介、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是一条线,这条线我蛮喜欢。日本上世纪的一些文学家,受了西方的影响,他们很厉害,像芥川龙之介有很深厚的日本的底。那批人是东西合璧。现在很难谈中西合璧,没有一个文学家有很深很深的东西,已经改变了。
中国作家,我比较有兴趣的是古典一点的,比如《红楼梦》。林黛玉跟我的东西很接近,比较南方,比较灵气,有点伤感,超现实,浪漫、诗意的那些。
2008年,我真正来北京。奥运会就是我们讲疯狂的时代,想做什么、觉得什么有可能,都有人支持你。我碰到的案子都很大,很多人在找我。那个阶段,很多事做出来,但很多也没有做出来。有点像泡沫,很多东西发生了,但没有发生好。
来北京后,我开始做Lili。Lili好像是自然形成的,它可以承载我所有的东西。我想找一个东西,很难说它是什么,但所有东西都在里面。它不是概念的,而是经验的,无定的状态。
这是受到贾科梅蒂的影响。他的工作室很小,很窄,但他做出来的东西好强。给我的启示是,可以改变自己从而令周围的世界改变。我可以想Lili任意跟什么人发生关系。比如这个人很有趣,如果我把Lili摆进去,它就产生一个新的意义,类似签一个名字。这些变成你的世界。所以我带它去很多地方,有了它之后空间就变了。
我从Lili进去,世界变成了梦境。
叶锦添和大Lili在一起。
叶锦添,游走于当代艺术创作、电影美术、服装设计等多个领域的著名艺术家。曾凭借《卧虎藏龙》获得奥斯卡“最佳艺术指导”和英国电影学院“最佳服装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