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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顺手牵猴 :美女与独角兽的千年谜题 | 博物馆窜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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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9-26 08:2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顺手牵猴 :美女与独角兽的千年谜题 | 博物馆窜行记 

 2016-09-25 顺手牵猴 大家



文 | 顺手牵猴


大革命后的巴黎,大量王宫和教会建筑被陆续改为公用。上次说到的圣马丁修道院,远不是唯一的例子。苯笃会修会所属的克吕尼修道院,被征用的教产绝不止后来的国立工艺博物馆一处,左岸的国立中世纪博物馆,原本也属于这个历史上影响巨大的宗教组织。直到今天,还是有很多人按照老习惯,管那儿叫克吕尼博物馆


从塞纳河沿圣米歇尔大道往南,过了圣热尔曼大道,向东就能看到索邦大学的饰金圆顶。这里已经是拉丁区中心。十字路口东南角,人行道内侧是一片下沉地带,可以看到古代的残垣断墙。外行人也看得出来,这是古代罗马留下的遗迹。喜欢泡澡的罗马人在这里找到一处温泉(当时巴黎这个地方叫做卢泰希亚),因此博物馆的全名是国立“中世纪博物馆—克吕尼温泉及公馆(Musee National du Moyen Age – Therme et Hotel de Cluny)”。


图:国立中世纪博物馆


裸露的地基后面是一座哥特式宫殿,立面的雕饰部分却带有法国文艺复兴元素;陡檐上的烟囱和老虎窗的山花,就像卢瓦尔河边的一些城堡。款式的折中过渡,说明这里曾被改建,而我们现在看到的部分,正是15世纪到16世纪之交所建。当时统治法国的,还是瓦鲁阿王朝。

修道院虽属苯笃会,却一反该修会的高度自治传统,在系统内部各机构之间,实行严密的垂直管理。组织效率的提高,或许是其影响力巨大的原因之一。而且,这个机构可以不受教区辖制,直接听命于教皇。大体而言,克吕尼本院地处勃艮第,距罗马比较远,而离巴黎更近,况且还有阿尔匹斯山横亘阻隔,尤其是在交通全靠人拉牲口驮的中世纪。历任修道院长经常到都城公干,难免需要一座栖身的行馆。

作为一个中国人,对此难免会有驻京办事处的联想。从制度到人事,所有安排都是本着长治久安的目标去的,而且证明相当成功。

然并卵。大革命疾风暴雨般到来,摧毁了旧世界。巴士底狱被暴民攻陷,这座公馆也像田野圣马丁一样,被新政权没收,另派它用;甚至曾有一度,一个大夫把这里的礼拜堂用于解剖尸体。即便是在革命之前,这里的眺望塔就被用做宇宙观测,天文学家夏尔·梅西埃的《星云星团表》,便是在此研究疑似彗星天体的成果。即便更早的时候,这座修道院与世俗世界的关系,也很紧密。在其有记载的历代住户当中,最为人知的一位就是个俗人——玛丽·都铎(Mary Tudor)


图:玛丽·都铎,英王亨利八世之妹,法王路易十二之妻


这个历史上的著名美女,是英王亨利七世的公主,成年后赶上英、法两国议和,出于政治需要,她被嫁到海峡南面,成为路易十二的第三任王后。玛丽随侍的女官当中,有一个正是安·波琳——玛丽的兄弟、那个蓝胡子式的国王亨利八世(Henry VIII),就是为了娶她,不惜废后毁婚,和梵蒂冈翻脸。

这些人物都在《都铎王朝》里,或多或少有过戏份。做为政治筹码的婚姻,本就少有幸福可言,何况还是52:18的年龄差,何况她心里还有别人。婚后还没到俩月,老王驾崩挂了,无男嗣。女婿弗朗索瓦一世即位,安排年轻的寡后迁居到克吕尼公馆。其实就是监视居住,看她是否怀上先王的骨血。这位新君也是人物,后来雷奥纳多·达芬奇终老法国,就是因为他。

克吕尼公馆成为博物馆,也是因为革命后的各种破坏活动,让一些有识之士看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其中有一个叫亚历山大·杜·索莫拉尔(Alesandre du Sommerard),小小年纪参加革命,后来在新政权的审计法院工作,业余时间收集研究古物。就像他的名字显示的,此人不是平头百姓出身,否则凭他那点薪水,肯定玩不起这个。

收藏成为风尚,是文艺复兴的结果,富贵人家都有储珍室,拼比眼光和修养,还有实力。最出名的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鲁道夫二世,除了丢勒、布鲁盖尔等名家的画作,他的藏品还有宝石和动植物标本,包括被误认作独角兽尖角的独角鲸长牙。流风所及,一些教士学者也进了这个行列。索莫拉尔趁着这座建筑还没彻底毁掉,把它盘了下来,储存展示他的中世纪老物件,向社会开放,向人们义务讲解考古知识,直到他死后,国家成了接盘手。

之所以提及这些旧事,是顺便解释一下博物馆的功能。博物馆这个词的意思是缪斯之家。按希腊神话的说法,记忆女神摩涅墨叙涅和主神宙斯一连睡了九夜,结果产下各司其职的九个缪斯,分掌从历算纪年到诗歌舞蹈的九种技艺,从事创造性工作的人,都要通过她们的眷顾,才能获得灵感。

也就是说,博物馆是储存记忆的地方,而且是分类的记忆。而这就是知识。缺了这部分故事,记忆将不再完整。很多朋友觉着逛博物馆枯燥乏味,就因为忘了添加这些佐料。

伟大的博物馆都有镇馆之宝:巴黎工艺馆的傅科摆,紫禁城的《清明上河图》,大英博物馆的额尔金浮雕,菲尔德的霸王龙“苏”化石,而卢浮宫则有《蒙娜丽莎》。

克吕尼博物馆的“蒙娜丽莎”则是一组壁毯,现存六幅。它们就像达芬奇画笔下的微笑,其中暗藏未解之谜。它们在展厅中依序布置,就像连环画,却很难确定所表现的故事。每一幅的构图,都围绕着一个仪姿袅娜而神情淡然的仕女设计;每一幅的画面中,人物右侧的雄狮暗示着王室身份,而左侧总有一只独角兽。各种文献对这种瑞兽描述各异。一般认为它外形似马,但头顶长有螺旋状长角,而且是偶蹄动物,额下通常有类似山羊的垂须。再就是它只能被处女驯服。有人据此过度阐释,推断画面上的美女即为玛丽·都铎;而与独角兽为伍,则暗示她并未和老东西路易十二圆房。


图:克吕尼镇馆之宝——“仕女与独角兽”壁毯


一般认为,这组壁毯当中的五幅,象征人的五种知觉,包括触觉、味觉、嗅觉、听觉和视觉。其中有些寓意比较费解,比如用饲喂鹦鹉代表味觉,扶持旌旗暗指触觉。有些画面则相对易懂,比如“听觉”中出现乐器演奏。这也反映出中世纪后期,音乐教育在上层女性中的普及程度。比如前面提到过的玛丽·都铎,就擅长弹奏流特琴。


图:“仕女与独角兽”——触觉TOUCH

图:“仕女与独角兽”——味觉TASTE

图:“仕女与独角兽”——嗅觉SMELL

图:“仕女与独角兽”——听觉HEARING


“视觉”的画面中,仕女手持妆镜,独角瑞兽则对镜自照,神态驯媚并略带笑意。只有智力达到相当高水平的动物,才能通过镜像确认自我,例如黑猩猩、亚洲象和宽吻海豚。但在那个时代,镜子更多用于暗示虚荣。这些画面并不陌生吧?他们的复制品,都在电影版《哈里·波特》中出现过。


图:“仕女与独角兽”——视觉SIGHT


最后一面壁毯尺幅稍宽。画面上的美女正准备退入一顶蓝色的绒帐,上面绣着一行出处不详的题字:“我唯一的愿望”,她准备把手中的一串项链,投进侍女捧起的宝匣。为她掀起帐幕的,是独角兽和狮子。似乎她正要辞别感官主导的尘世,进入一个精神性的领域。但由于画面的静止状态,观众无法确定它们是否在呈现一个完全相反的,重返现世的过程。


图:“仕女与独角兽”——我唯一的愿望


最后重返现世的,是整组壁毯。这是一件曾淹没在时间深处的作品。这是十五世纪末的东西,属于这门技艺的黄金时代。产地是在佛兰德斯,今天法国和比利时接壤的地区,也是最佳产区。

根据画面中的族徽判断,最初订货的是国王查理七世的一位廷臣,但具体用途不详。但此人不久后便突然辞世,挂毯也随着一次人口迁徙,流落到法国中部小镇奥比松(Aubusson)。那里将成为壁毯业的后起之秀,很多居民都是佛兰德斯工匠的后代。仕女和她的独角兽,则被当做范本。

路易十四登基后,法国贵族崇尚奢靡之风,新富裕起来的布尔乔亚阶层也起而效尤,再加上政府扶持国货,替代进口的产业政策,奥比松依靠手工业维持了两个世纪繁荣。最后还是大革命,摧毁了奢侈品产业依附的旧制度。绝技世代相传的织工染匠,转而靠粗重劳动糊口,直到第二帝国的镀金时代,社会畸形繁荣,涌现出大一批暴发户,搜购挂毯这类装逼神器,冒充“老钱”。(猴按:挂毯原本的功能并非装饰,而是保温)

今天,奥比松的壁毯作坊还在营业,不少外国人从利莫日驾车过去选购。尽管早就用上了机器,可工序还是太过繁冗,织好一张,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价钱总要几千欧吧。

仕女和独角兽再次进入公众视线,是在距离奥比松不远的布萨克城堡(Chateau de Boussac)。1841年,有个调查文物古迹的官员在那里发现了这些壁毯。因为恶劣的保存条件,这些古老织物霉蚀虫蛀,损坏严重。这位官员受过考古训练,非常识货——六张旧挂毯一看就是羊毛、蚕丝还有金线绣织而成,植物颜料染色;精美绝伦的人物和动物造型,达到了这项艺术的巅峰水平。主体部分之外另有一大看点,就是它们的背景处理。它独一无二地使用绛红色主调,点缀其间的各类花卉以及动物纹样绝无重复。传统上,订货甲方提供的设计图样十分简约(所以叫“卡通”),仅仅规定主题部分,而背景花纹完全由作坊的艺匠,根据自己的经验和眼光自由发挥。这种富丽繁密的风格被称为“千花款(millefleur)”,除了用于装饰,还要记录下世间最脆弱易逝的部分,让其永不颓败。


图:“仕女与独角兽”——局部细节

图:“仕女与独角兽”——局部细节

图:“仕女与独角兽”——局部细节

图:“仕女与独角兽”——局部细节


这种风格后来大受追捧,制作者为满足急剧扩大的需求,通过花样设计的重复使用来提高效率。海外代工的现象也时有所见。明朝末年,中国东南沿海的一些匠坊,便为欧洲宫廷织造壁毯,只是由于原料短缺,羊毛有时会用棉线代替。曾在纽约见过一块,表现斯巴达王后海伦被劫,从而引发特洛伊战争的故事。这一西方传统主题背后,所有补白之处,用的都是中国式的祥云、蝙蝠纹样,甚至还有密檐式宝塔和卷毛哈巴狗。

言归正传。发现壁毯的这位官员名叫普洛斯佩·梅里美(Prosper Merimee)。当年,比利牛斯山区的卡尔卡索纳城堡没有拆掉,就因为有他一力斡旋,否则这个后来的旅游热点早就没了。再比如沙尔特大教堂、亚威农老城这一系列古迹能有今天的样子,也都有此人的功劳。然而他的名字为人所知,却是因为他的文学史地位。曾由比才改编成歌剧的《卡门》,便是他的名作。那本小说中关于史迹、风俗的议述,便处处流露出专业人士的洞见。按照他的说法,那些壁毯原本不止六块。其中有些被城堡的主人当做地毯使用,甚至剪成小块,派做更加不堪的用场。


图:普洛斯佩·梅里美,法国作家,小说家,剧作家,历史学家


梅里美立刻写信,吁请巴黎各界为保护国宝级文物予以襄助。这件事当时影响很大,梅里美的文学同仁乔治·桑还曾前往布萨克城堡小住,并把壁毯写进新小说《让娜》。以她当年的盛名,这相当于一次植入广告。


图:乔治·桑,19世纪法国女小说家、剧作家、文学评论家


尽管各路意见领袖为之积极奔走,事情也是辗转多年才有转机,并由已经成为公共机构的克吕尼博物馆,出面将古物买下。此时,创办博物馆的索莫拉尔已不在世,由他的儿子埃德蒙接掌相关事务。城堡方面显然不懂其中的价值,否则也会如此糟践东西,所以成交时倒也没太要价。1882年,修复后的“仕女和独角兽”在巴黎正式展出。

每一轮文化遗产大破坏,往往分为两个阶段。动乱的高潮期自不待言;一般人的性命尚且难保,遑论其他。待局势平定之后,社会步入繁荣发展的初期,又会有新兴势力推土机般势如破竹。这时的社会已经重新洗牌,旧文化的权威代言人就算还没有挂掉,也早被批倒批臭。等再到百废待兴,主流心态是社会发展已过奇点,过往的一切早就以作废论处。事情还要等到再下一轮,人们翻然醒悟——那些扫进历史垃圾堆的东西,原来还是蛮值钱的,有些甚至是国家的宝贵遗产。有些情况下,这个过程还是民族主义的伴生现象。

当文艺家忙于古董,有人已经在下一盘大棋。进入19世纪中叶,长期动荡的法国社会变了,她的首都也在变。现在统治法国的是路易·波拿巴,拿破仑三世(Louis Napoleon Bonaparte)。比他那位想把整个欧洲推倒重来的伟大伯父,这位第二帝国君主的野心收敛许多。他只想改造巴黎,虽然这个项目的规模,已经超过凡尔赛不知多少倍。这项由奥斯曼男爵(Georges-Eugene Haussmann)负责的浩大工程,新建房屋多达十万余栋;拓宽的林荫道连接起一个个大型广场和火车站,形成星形的放射布局。从布局就不难看出,久经动乱之苦的巴黎精英阶级渴望秩序,而且他们的趣味并不太坏。

大规模工程建设必须赶上适当的历史窗口期,当经济开始起飞,又不至因过渡繁荣造成人力成本暴涨。凡尔赛宫如果推迟五十年,或许无法开工。一个工商业巴黎开始取代《悲惨世界》中,那个污浊陋巷网成的迷宫。整个过程中,少不了强制拆迁之类的恶政,也有历史遗留的景观就此消失。比如,曾把法国领上强国之路的菲利普二世构建的巴黎城防,如今只在先贤祠那一带,还能看到一段残垣。

很多人带着怀旧情绪回顾那段历史,包括作家雨果。其中的是非功过,至今难以评判。重建之前的巴黎,很多街道宽度不过一米,两车对驶,不管人力畜力,都会卡死在当场;二十几人群租一间小屋,更是家常便饭,更不要说霍乱等疫病流行。那个偶尔被人念及的旧巴黎,我们至今还能在马尔维尔(Charles Marville)等早期摄影师的照片中,一窥当年的原貌。也曾有人指出过,随着那些破旧房屋被铲除,穷人想在这座城市落脚,反比以前更难。


图:马尔维尔镜头里的旧巴黎


更大的工程是下水道,这个也早已成为另类景点。一般谋事者的毛病,是顾上不顾下,领导眼里看不见的部分,能偷懒就偷懒。巴黎从13世纪开始铺设石板路面,沿着中线凿出一道深槽,污水就流到别处——咱别提古罗马,历史从来都不是直线发展的——后来有了原始的下水系统,把污染区从家门口移到到了塞纳河。然而讽刺的是,一个复杂庞大的上下水双向系统,却在一个常遭诟病的冒牌皇帝治下被实施。

展藏独角兽挂毯的克吕尼地处左岸,受改造计划影响相对较少。即便如此,博物馆所在的圣热尔曼和圣米歇尔大道——这一带相当于巴黎的法租界吧——也是奥斯曼工程的产物。

街道两侧,第二帝国式建筑一律是灰色外墙;芒萨尔复折式屋顶下,是铁艺雕栏装饰的阳台和窗口。每当暮色四合,路边的煤气灯由市政工人逐一点燃,把栗树下的人行道晕照成光影迷离,展示衣香鬓影的绵延舞台。那些曾被瓦尔特·本雅明赋予诗性色彩的的游手好闲之徒,鬼影般纷纷出更。他们是人类历史上最早被现代性敏感驱遣的僵尸,也是重新定义城市生活的新型能指,包括他们流连于豪华橱窗的招牌习性。这一习性即是美学,也是经济学意义上的,属于小资产阶级典型的身份标志。


图:圣米歇尔大道,巴黎


这种“窗购(window shopping)”行为被称作“舔玻璃(faire du leche-vitrines)”。那道透明隔层冷漠而坦率,向人们昭示欲望对象的同时,又把他们绝缘在安全距离之外。

随之而来的普法战争、巴黎公社,这一系列新的灾难,也没能阻碍下一轮繁荣到来。但这一派华美的浮世景象,更多是遮蔽,而不是消除了问题。底层人民依旧生计艰难,文物也照常损失,但方式不同而已。那些古物找到了新买主,其中就有另外一组独角兽壁毯,因为大西洋对岸的美国人阔起来了——下一站,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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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手牵猴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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