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班布尔汗
公元1920年(中华民国九年),2月3日。
这一天的外蒙古首府库伦城(今乌兰巴托),炮声如雷,弹飞似雨。守城部队的防线已经崩溃,街上到处是四散奔逃的兵民,爆炸声与哭喊声此起彼伏,一幅末日来临的景象。
而作为中华民国在外蒙古地区的最高军政长官,“库乌科唐镇抚使”陈毅,见大势已去,也不得不放弃职守,在卫队的保护下离开自己的官署,乘车出走。
看着被硝烟笼罩,渐行渐远的库伦城,陈毅除了丧城失地的懊恼和不安,更多恐怕是悲凉和无奈:
自己任职外蒙古近五年,从乌里雅苏台佐理专员一直做到库乌科唐镇守使,在外蒙古刚放弃“独立”,俄国势力盘根错节的困难时期,还能够和外蒙古的库伦政府协调融洽,安定地方,更在沙俄倒台,俄国大乱之际,一力促成了唐努乌梁海的回归。然而,当自己终于不再有国内掣肘,正式成为外蒙古的最高长官,可以放开手脚有所作为时,却仅189天便落得个弃城出逃的结局。
也许稍可安慰的是,自己的失败并非自己不够努力,而要归结于时势,中央政府衰弱不振内讧频仍,而外蒙古又是俄日等列强都觊觎的要地,何况正赶上一战之后混乱不堪的世界大环境,个人的失败又如何能避免?
然而,陈毅并不知道,自己这次失败不仅是民国北疆的重大失败,而且是再也无法挽回的失败,而他自己,也因为这次失败,从此在历史中消失,泯灭无闻。
▍(一)
俗语有“同名不同命”之说,陈毅与日后声名显赫的十大元帅之一陈毅同名,但命运却判若霄壤。元帅陈毅出身行伍,爱舞文弄墨,功成名就;而他出身书生,却戎马边疆,身败名裂。
元帅陈毅出生前的二十八年,1873年(同治十二年),书生陈毅出生在湖北黄陂,字士可,清朝附生。附生即附学生员,是廪生的一种,虽然不能如廪生一般领取廪米,但也算是生员,也就是国家认可的读书人。功名不高,但陈毅的官运还算亨通,清朝还在时,他便历任学部参事、图书馆纂修、宪政馆统计科员等职。到中华民国建立后,又任大总统府秘书、蒙藏院参事。
陈毅书生出身,所担任的又大多是文墨清贵的职位,按说本该与边疆、战事之类的远离才是。不过陈毅精通边疆舆地之学,而清末民初,正是边疆尤其是蒙古地区的多事之秋,陈毅也便有了书生戍边的机会。
辛亥革命时,外蒙古宣布独立,建立了库伦的“博格达汗”政府,并派兵南下欲图统一所有蒙古地区。民国北京政府一面派兵反击,一面与支持库伦政府的沙俄谈判,最终沙俄逼迫库伦政府放弃独立,实行“自治”。1915年6月7日,中俄蒙三方代表在恰克图签订了《中俄蒙协约》,亦即《恰克图协约》。
《恰克图协约》规定,北京政府派遣大员驻扎库伦,该大员之下,设立佐理专员,分驻乌里雅苏台、科布多、恰克图等处。扎库伦办事大员及各佐理专员的职责是“总监视外蒙自治官府及其属吏之行为,使其不违犯中国宗主权及中国暨其人民在自治外蒙古之各种利益”。第一任驻库伦办事大员是福建福州人陈箓,而陈毅被委任为驻乌里雅苏台佐理专员。1915年12月初,四十二岁的陈毅抵达乌里雅苏台任所,开始自己在外蒙古的政治生涯。
沙俄虽然承认了民国对外蒙古的主权,但也促成了外蒙古的“自治”,也就是库伦政府虽“无权与各外国订立政治及土地关系之国际条约”,但有“办理一切内政并与各外国订立关于自治外蒙工商事宜国际条约及协约之专权”。再加上沙俄在外蒙古驻军派员,实行全面控制,使得“蒙事殊难措手”。陈箓为首的民国官员虽号称“大员”、“专员”,实际权力仅相当于“大使”、“领事”。作为陈箓属员的陈毅,在乌里雅苏台也没有多少实权可言,但陈毅并非囿于环境无所作为之人,他很快便利用职权之便,在沙俄所控制的唐努乌梁海钉进了一颗钉子。
1914年7月,沙俄趁外蒙古独立风起云涌,民国政府应接不暇之际,派兵进入唐奴乌梁海,强行确立了“保护”关系。陈毅任职乌里雅苏台之时,沙俄已经占领唐努乌梁海一年有余,征税征差、殖民夺地的行径已经使当地民怨沸腾。1916年3月,唐努乌梁海克穆齐克旗总管巴彦巴达尔呼派代表来乌里雅苏台,向陈毅申诉“俄人苛虐情况”,并表示全旗官民“仍怀内向之忱”,请求中国政府设法援救。陈毅立即将情况转报北京政府,同时复函巴总管,对他“仍怀忠诚、倾心内向”的行为予以赞扬,指示他“务始终抱定宗旨,固守印信,招抚旗众,静候政府办理”。
陈毅深知民国对于沙俄侵略唐努乌梁海的行为无力阻止,但沙俄的这一作为不但让民国政府无法接受,也让视唐地为自己辖地的库伦政府甚为不满。因此与库伦办事大员陈箓商议,与库伦政府商定了在唐努乌梁海设置佐理专员的协议,因为按照《恰克图协约》,唐地本该归库伦政府管辖,这么一来,中央政府便有了在唐地措手的可能。不过,当民国政府委任陈毅兼领唐地专员时,他认为沙俄在其地有驻军,而民国若不能派兵进驻实际管辖,委任一个空头专员只会“滋生轇轕,益于前途有碍”,因此建议“缓办”,静待时机。
20世纪初的世界,到处都很乱,而乱就会有机会。1917年3月,俄国沙皇退位,临时政府虽然成立,却无力管理全国,唐努乌梁海的俄军逃散几尽,只剩“非精练”的百余残军。而在5月,驻库伦办事大员陈箓辞职回京,北京政府晋升陈毅为驻库伦办事大员。陈毅到任后,立即电请北京政府,以“保卫旗商”为名,“简拨卫队”进入唐努乌梁海,做成驻军的事实,然后逼迫俄军撤出。
然而,北京政府仍然忌惮俄国,不敢采取陈毅的意见,只是用外交手段要求俄国允许派驻专员。没有武力支持,俄国自然不会让步,一连几个月的交涉毫无效果。眼看唐努乌梁海回归无望,俄国内乱又起,十月革命爆发,唐努乌梁海更成为无主之地,俄国红白双方在此激烈斗争。1918年2、3月间,克穆齐克旗总管巴彦巴达尔呼再次派人到乌里雅苏台,请求中国政府设法救护该旗官民。
陈毅急电北京政府,建议中央迳选可任佐理专员之人,随带卫队,以调查名义,由科布多以北的乌兰固木进入唐境。这一回,因为俄国已经无世所承认的政府,北京政府终于不再谨小慎微,采纳了他的意见,于1918年5月初任命驻库大员公署秘书长严式超为调查员,率兵一个连前往唐努乌梁海。
严式超被任命时,其人尚在北京,得到任命后便筹备赴海调查事宜。虽然严式超并没有拖延,但唐努乌梁海的局势已经不容耽搁。就在严式超得到任命不久,巴彦巴达尔呼再次向陈毅送来呈文,报告“现海地并无俄官兵士,其乱民决不敢抗中国”的情报,请政府“俯念边民,速来援救”。
陈毅知道此时唐努乌梁海处在俄国内战双方的争夺之中,随时会有难测的变化,能否收回主权,全在与时间赛跑。于是再次急电北京政府:“海事延搁数年,迄未解决,正宜趁此俄国新旧无主之际,前往收回。若延误时机,后更难图”,请外交部催严式超刻日起程。北京政府于是不再让严式超“筹备”,而是立即赶往库伦。
严式超到达库伦后,陈毅已经将卫队组织完毕,并规划了进军路线。唐努乌梁海有两个地方在战略上非常重要。一是唐努乌梁海中部的克木必齐尔,这里是俄国人在唐努乌梁海的大本营;另一个是西部的加大,是克穆齐克旗总管驻地。陈毅命令两路并进,西路由严式超率中央政府军一连向加大前进,东路军由驻库大员公署秘书黄成垿率中央政府军一个骑兵排、库伦政府部队五十人组成,向唐努旗进发。同时,还由库伦政府派遣部队二百人作为后援。
两路人马开拔后,东路军行进顺利,于1918年12月到达唐努旗总管住所,受到唐努旗官民的热烈欢迎。而严式超率领的西路军却遭到挫折,被俄军拦住去路。严式超无奈,只得让西路黄成垿前来会和,合兵一处前往。1919年2月28日,黄成垿率先头部队进入加大,随即遭到俄军袭击,士兵多有死伤,部队被迫退回唐努山南。
进驻加大的失败,使得唐努乌梁海的俄军更为嚣张,地方局势也出现混乱。巴彦巴达尔呼总管这次亲自来到库伦,“痛恳援救”。陈毅与库伦政府磋商,由库伦政府派精通军事的玛克苏尔扎布为驻海大官,率官兵三百名,“并选炮手五十”,会同中央政府军再次向唐努乌梁海进军。
1919年6月初,克穆齐克旗官民“聚集数百人,持猎枪木械”,将在加大的俄军团团包围。严式超闻讯,下令加快行军速度,进入加大,配合克旗官民猛攻俄军。遭到内外夹攻的俄军死伤惨重,乘夜逃走。7月12日,严式超来到加大,在此正式成中华民国唐努乌梁海佐理专员公署。
这样,被俄国侵占达五年之久的唐努乌梁海地区终于重为民国政府管辖。而陈毅居中调度,审时度势,并能与库伦政府协调一致,可算收复唐努乌梁海的首功。
收复唐努乌梁海,虽然有功,但毕竟是身为库伦办事大员的陈毅分内之事,而另一件大事,却是他秉承书生谋国的意气,对分外的国事也尽了心力。这便是对阿尔泰地区行政规划的筹措。
阿尔泰地区在清代一直归乌里雅苏台将军管辖,著名的土尔扈特东归发生后,土尔扈特蒙古一部分被清政府赐牧居住在这里,组成了新土尔扈特盟。外蒙古“独立”之时,阿尔泰的新土尔扈特亲王密什克栋固鲁布不愿跟随库伦政府,率所属部民南迁,求庇于新疆督军杨增新,对杨增新击退外蒙古进攻新疆的部队大有贡献。外蒙古取消独立后,阿尔泰地区被划为中华民国一个独立行政区,设阿尔泰办事长官管辖。
阿尔泰地区地广人稀,孤悬于新疆、外蒙古之外,而俄国又历来虎视眈眈,一旦再出现变乱,仅靠本地军民是不足以御敌于外的。因此,陈毅主张将阿尔泰地区划归新疆管辖,以增强防务。他于1918年8月和1919年1月两次呈文北京政府,洋洋数千言,详细论证将阿尔泰改隶新疆的“十利”,以及阿尔泰面临的内衅外患“二危”。因为陈毅的一再坚持,北京政府最终采纳了建议,1919年6月1日,宣布裁撤阿尔泰办事长官,所辖区域归并新疆省,改设阿山道尹。
阿尔泰地区划归新疆管辖,这对阿尔泰的防务至关重要,日后,外蒙古再次出现变乱,阿尔泰地区也被波及,所幸有新疆的防务,阿尔泰才得以保全在中华民国版图内。
收复唐努乌梁海和拱卫阿尔泰,是陈毅在任库伦办事大员时两大事功。以库伦办事大员名惠实虚的现实而言,陈毅已经做到极致了。不过,他并没有时间品味自己的功劳,因为另一件大事在等着他,而他则要因这件大事蒙受大委屈。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