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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叶克飞:辛波斯卡,用诗歌给人类带来信心、力量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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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5-16 01:3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叶克飞:辛波斯卡,用诗歌给人类带来信心、力量和希望 

 2016-05-16 叶克飞 大家

有人曾说,波兰克拉科夫是欧洲文学城,更是诗歌的中心,因为米沃什,因为扎加耶夫斯基,也因为被誉为“诗界莫扎特”的199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辛波斯卡。

克拉科夫是我在波兰旅途中的最重要一站,第一站则是波兹南。后者对二战后的波兰有着重要意义,1956年的波兹南事件是波兰摆脱苏联控制的开始。

直到我开车驶离波兹南市区时,我才后知后觉,发现按自己规划的路线,行前笑言的“追寻米沃什的脚步”,理应改成“追寻辛波斯卡的脚步”才是——辛波斯卡生于波兹南附近小镇布宁的一栋新哥特式建筑里,3岁时随家人移居托伦,8岁时又举家移居克拉科夫,2012年2月1日,88岁的她因肺癌于克拉科夫去世。托伦与克拉科夫恰恰是我在波兰最重要的目的地,甚至比华沙更重要。

严格来说,辛波斯卡仅仅曾经是波兹南人,因为她出生的小镇布宁,当时属波兹南,如今则属于波兹南东南方的库尔尼克市。

从波兹南前往托伦,应该向东北方向走,但为了辛波斯卡的家乡,我选择绕路,先往东南方向行驶。

我自知不懂波兰语的自己不可能找到辛波斯卡的儿时居所,尽管有资料称那栋两层房子至今留存,我只是想跟随导航去那个小镇看看。这里与其他波兰小镇无异,沿河而建,老建筑比邻而立。

相比以抗争者面貌出现的米沃什,辛波斯卡显得安静。你可以在她的诗中读到苦难,读到受损的尊严,但爱与人性才是真正的主题,即使是以自嘲、反讽的手段呈现。


▲ 辛波斯卡


一见钟情

在中国谈论辛波斯卡,并非小众。2012年,辛波斯卡去世后,其诗集《万物静默如谜》中译本出版,十分畅销,几成出版奇迹,许多作品亦脍炙人口。

这甚至不是辛波斯卡在中国的第一次流行,再向上追溯到2003年,电影版《向左走向右走》上映,女主角梁咏琪在影片开头一手撑伞,一手捧着诗集,读着辛波斯卡诗作《一见钟情》,甚至沉迷至错过绿灯。许多人就是因为这个片段初识辛波斯卡,其中也包括我——其实,几米原著的《向左走向右走》里便引用了这首诗,只是我当时还没读过几米的绘本。

《一见钟情》与原著和电影的情节相得益彰,辛波斯卡在这首诗中写道——

他们两人都相信
是瞬间迸发的热情让他俩交会
这样的笃定是美丽的
但变化无常更是美丽
既然从未见过面,所以他们确定
彼此并无任何瓜葛
但是听听自街道、楼梯、走廊传出的话语
他俩或许擦肩而过一百万次了吧?

……

他们会感到诧异,倘若得知
缘分已玩弄他们多年。
尚未完全做好
成为他们命运的准备,
缘分将他们推近,驱离,
憋住笑声
阻挡他们的去路
然后闪到一边

……


这首诗的另一个故事也与电影有关,波兰籍大导演基斯洛夫斯基曾这样记录:“一九九三年,我在华沙过圣诞。天气烂透了,不过卖书的摊贩已摆出摊子做生意。我在其中一个书摊上发现了一小本辛波斯卡的诗集。她是罗曼·格林最喜欢的诗人——罗曼·格林是《三颜色》的译者。我买下这本书,打算送给他。辛波斯卡和我从未碰过面;我不知道我们是否有共通的朋友。就在我胡乱翻阅这本书的时候,我看到了《一见钟情》。这首诗所表达的意念和《红》这部电影十分相近。于是我决定自己留下这本诗集。”

《一见钟情》也代表着最典型的辛波斯卡,她不玄奥不晦涩,仅以平实语言诠释诗意。她去世后,时任波兰总统科莫洛夫斯基在悼词中表示:“几十年来,她用乐观、对美和文字力量的信仰,鼓舞着波兰人”,她是“波兰精神的守护者”。

安静的布宁并未让我一见钟情,但托伦和克拉科夫却做到了。1926年,三岁的辛波斯卡随家人来到托伦,五年后离开,前往克拉科夫。小学毕业后,辛波斯卡入读一所修道院学校,并开始尝试写作。不久后二战爆发,辛波斯卡只能在一所地下学校获取毕业文凭。1943年,为躲避进入劳动营,她进入一家铁路公司工作,1945年,她入读欧洲最古老大学之一——克拉科夫雅盖隆大学。

站在雅盖隆大学的美丽中庭,我想到的不仅仅是辛波斯卡,还有她的校友——哥白尼和若望·保禄二世。他们都以自己的方式改变了世界、改变了历史,但有一点是共通的:他们都有着坚韧不拔的精神和舍我其谁的勇气。


读诗会上朗读辛波斯卡


相比之下,辛波斯卡显得柔弱,经历也没有前二者那般坎坷。尽管,她与同时代人一样,刚从二战的恐惧中走出,便陷入新的泥潭。

她迅速感知了大时代对她的侵袭。她在雅盖隆大学的最初专业是波兰语言文学,随即转入社会学,但战后波兰被苏联所控制,马克思主义成为唯一合法思想,社会学被认为是资产阶级学科而遭取消。因此,辛波斯卡只学了一年社会学,便被迫改变专业。在中国50年代初的院系改革中,社会学同样遭到取消命运,同样有许多学者再无用武之地,许多学生被迫改变专业。

此时,诗歌也已走入她的生命。1945年3月14日,她在《波兰日报》)副刊“战斗”发表了诗歌处女作《我搜寻词语》。诗作引起关注的同时,也让她与“战斗”的编辑、出版过十几本诗集的诗人亚当·符沃德克结缘。二人于1948年结婚,但六年后离婚。

相比之下,第二任丈夫科尔内尔·费利波维奇对辛波斯卡影响更大。他是一位作家,二战期间曾参加地下抵抗运动,曾被关进德国集中营,战后回到波兰,从事小说创作,1990年去世。

在1993年的诗集《结束与开始》中,辛波斯卡抒发着对亡夫的思念,对过往岁月的沉思,还有对生命的澄澈领悟,《一见钟情》就出自这本诗集,一如他们的相遇。在《事件的版本》中,她写道——

爱吸引着我们
是的,但必须是
兑现承诺的爱。


对于辛波斯卡来说,诗歌也是一种承诺,年轻时代的偶得,最终成为了一生的事业。这份事业除了固有的寂寞之外,还有种种大时代的波折。它并非只有光彩,但辛波斯卡坚持了下来。


艰巨的任务总是找上诗人

1949年,当辛波斯卡试图出版诗集时,因审查制度而流产,因为她的诗作并不符合“社会主义的要求”。1952年,她出版了首部诗集《我们为此而活着》,主动与意识形态“接轨”,诗集中遍布各种宏大主题,如苏波友谊、战后重建、打倒帝国主义等,语言空洞虚假,连诗作的名字都如口号,如《欢呼建设社会主义城市》、《我们的工人谈帝国主义》等,只有几首情诗隐约有着未来的影子。

这当然是一个虚假的、不讨人喜欢的辛波斯卡,但她也因为这部诗集得到了关注,并于同年加入波兰作协和统一工人党——她的党员生涯持续了14年,1966年,因为不满统一工人党开除哲学莱谢克·柯瓦柯夫斯基,她公开宣布脱党。

1954年的第二部诗集《向自己提问》,仍然以假大空的政治主题为主打,但情绪上有所弱化,“向自己提问”这一书名也带有某种质疑意味。显然,她发现了现实中的种种困惑。所以,她在《被激怒的缪斯》一诗中写道:

如果我甚至不敢
去触及带刺的玫瑰,
我又怎能容忍
雄壮的诗句向我尖叫?



克拉科夫


即使有这样的质疑,头两部诗集仍然是辛波斯卡无法接受的过去,在日后的各种选集中,她很少选择这两部诗集中的作品。如果联想起她曾签署迫害天主教教士的吁请书的经历,也可以将她对前两部诗集的抛弃视为一种道德反思。

就连米沃什都说:“我不喜欢她的早期作品,她经历了斯大林主义阶段……但(她的)每一部诗集都在变得更好。”那时,米沃什也在克拉科夫。二战后,波兰人并未迎来光明,已被炸成废墟的华沙又遭劫掠,只不过劫掠者从德军变成了苏军。米沃什躲到克拉科夫,早早发现了极权的恐怖。1951年,米沃什选择流亡,前往巴黎,辛波斯卡则仍身处祖国,被迫写着应景诗作。

1957年的《呼唤雪人》显然比前两部诗集要出色得多,进入了她日后最为擅长的领域:爱情、人性和存在等主题。1962年的诗集《盐》,则展示了真正的辛波斯卡,那种质疑的眼光、促狭的反讽。

米沃什曾说,辛波斯卡“在自己的诗里面静默,她不会把自己的生活写进诗里”。这是她的习惯。但她的静默有着巨大的力量,正如诺贝尔文学奖对她的官方评价:在旧的意识形态乌托邦破灭之后,在未来新千年的临界点上,作为一朵“从废墟上开出的花”,她可以为人类带来信心、力量和希望。

这种信心、力量和希望,在1967年的《一百个笑声》、1972年的《种种情况》和1976年的《巨大的数目》这三部诗集中得到了集中展示。而从1945年到1976年,她仅仅发表了180首诗,如果除去前两部诗集中那些应景之作,产量更低,可见其自我要求之严。

而在1976年的《巨大的数目》之后,她索性一等便是十年,直到1986年,才出版下一部诗集——《桥上的人们》。这部只有22首诗作的诗集被认为是辛波斯卡的创作高峰,尽管多以日常生活元素为题材,但仍能在冷静的铺陈中展示现实之荒谬、人性之愚昧。

值得留意的是《桥上的人们》的出版时间——1986年,正是波兰巨变前夕,当局统治貌似铁板一块,实则千疮百孔,异见团体逐渐走上前台。能够一次次通过审查制度检验的辛波斯卡,一直都被视为不沾染政治的诗人,但她的政治隐喻其实无处不在。比如80年代的波兰在出版审查制度下,思想著作往往无法出版,色情文学反倒不受约束。辛波斯卡便写下《对色情文学的看法》一诗,虚构了一个拥护政府审查制度的叙述者,由他表达对自由思想的痛恨,甚至认为思想问题比色情问题更危险,这种幽默的嘲讽同样具有无穷的力量。当然,这部诗集中最著名的诗作当属那首《种种可能》。她说:“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于不写诗的荒谬。”

1953年到1981年间,辛波斯卡一直在克拉科夫《文学生活》周刊工作,1966年脱党后,她只能在杂志社里担任一名书评撰稿人,负责一个名为“非强制阅读”的专栏。1981年,《文学生活》停刊,她又为《选举报》撰写书评。对于一个爱书之人来说,写书评堪称美差,就像她所说的那样:“我很老派,我认为阅读是人类迄今发明的最荣耀的事。”

1996年,辛波斯卡获诺贝尔文学奖。在获奖致辞中,辛波斯卡这样说道:“诗歌不是一个需要专业研究、定期考试、附有书目和批注的理论性文章,以及在正式场合授予文凭的行业。这也意味着光看些书——即便是最精致的诗——并不足以成为诗人。其关键因素在于某张盖有官印的纸。我们不妨回想一下:俄国诗坛的骄傲、诺贝尔桂冠诗人布罗茨基就曾经因为这类理由而被判流放。他们称他为‘寄生虫’,因为他未获官方授予当诗人的权利。”

提到布罗茨基,显然与东欧世界曾经的历史有关。布罗茨基一生坎坷,诗歌是他摆脱牢笼的方式。同理,米沃什也是如此。

但辛波斯卡更想表达的是:诗人是一种职业,诗人的所有尝试与尊严,都来自文字与其内心。这一点早已超越了政治,也超越了其他领域。她告诉我们:“在字字斟酌的诗的语言里,没有任何事物是寻常或正常的。”

最后,她说:“看来艰巨的任务总是找上诗人。”

在这艰巨的任务面前,辛波斯卡从未傲慢,也从未故作高深,更没有像许多同时代的东欧诗人那样消费苦难,以宏大命题对抗时代并赢取声名,她只关注那些生活细处,并从中探寻人性。有人将之称为“诗歌的民主”,即留心那些被忽视的事物,给予小题材与大题材相等的地位。小题材并不等于肤浅,正如诺贝尔文学奖官方对其诗作的评价——“通过精确的反讽将生物法则和历史活动展示在人类现实的片段中”。

这个评价或许有些晦涩,但那册在中国销量极高,并使得辛波斯卡为国人所熟知的《万物静默如谜》,书名便已说明了辛波斯卡的诗歌特色。她笔下的万物都如谜题,读到最后方有答案,但这一切并非故弄玄虚,谜题所呈现的是生活本真。她的诗歌语言同样毫不做作,浑然天成,不受固有观念的拘束,也无需刻意的加工。


克拉科夫


以个人自由对抗极权的隐居者

哲学家西奥多·阿多诺曾说:“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也是不可能的。”但波兰诗人们似乎纠正了这一点,米沃什、鲁热维奇、扎加耶夫斯基和辛波斯卡,都以各自不同的风格书写着历史与人性。

作为一个波兰诗人,二战和苏联控制都是无法抹去的痛苦记忆,无论是纳粹大屠杀,还是苏联的残酷控制,都使得他们无法在诗作中避开政治。何况,诗歌本身就源于生活的荒谬与痛苦。辛波斯卡确实极少直接触及现实政治,但如果据此认为她不关心政治,那是大错特错。她所做的,是通过对日常生活的描绘来反抗意识形态的侵袭。她早已洞悉文学与政治的关系,而政治性又基于人性。在那首《时代之子》中,辛波斯卡写道——

你的话语中有政治的回声,
你的沉默,也在替它辩护。
那么,无论何种方式,你都在谈论政治。


何况,在极权之下,即使对政治的漠视,也是一种反抗。她的这种反抗也绝非无效,对于这一点,她早有预见,就像她在《乌托邦》里所写道的那样:“唯一的道路是抵达之路。”

以诗歌对抗极权政治,在波兰是一种传统。也正因此,诗人在波兰的身份往往以多样化呈现,成为社会良心,享有极高声誉。因此,在波兰的出版物中,诗歌占据了极大比重,波兰也因此成为当代诗歌的世界中心,克拉科夫更是波兰的中心。

时至今日,克拉科夫仍然有着极为浓烈的诗歌乃至文学氛围。咖啡馆和酒吧里总有正在写作的人,广场上常有诗歌朗诵会。跨越维斯瓦河两岸的犹太区卡米奇日,不仅仅是《辛德拉名单》的真实发生地和取景地,也是文学青年聚集之地。这种喧嚣固然让我这种来自文学没落国度之人心有所感,但辛波斯卡却与这种喧嚣绝缘。她是一个真正的隐士,隐居在这座古城里,不愿提及自己的私生活,不喜欢接受采访,拒绝别人为自己写传记。在她看来,一个诗人的存在感应该仅仅来自于诗歌,人们能读她的诗就好。

她还不喜欢诗歌朗诵,她曾写过一首《怯场》,表达了对朗诵诗歌的反感。显然,即使在克拉科夫这样的古城里,她都是一个异类。或者说,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由主义者,始终坚信个体解放才是真正的救赎,集体的喧嚣只是一种假象。我十分喜欢她的一句诗,因为它似乎可以清晰表达这种个人的自由——“我用一切语言,教人以沉默”。

驾车从克拉科夫老城离开,前往辛波斯卡故居,这是一段由华丽步向简陋的行程。克拉科夫古城与布拉格齐名,并称为东欧最美之城,但位于城西的公寓区则有着浓郁的前苏联时代气息,十几层高的公寓大楼呈现着千篇一律的丑陋,置身其中,你根本分不清每栋楼、每一户、每个窗口之间的区别。辛波斯卡就隐居在一所两室小房子里,直至去世。

这里的内涵绝不像外表那般平庸,除了辛波斯卡,还有许多作家和艺术家居住在这里,作为住客之一的扎加耶夫斯基还称这里是“知识分子区”。

数十年前,辛波斯卡就为自己写下一首名为《墓志铭》的小诗,她这样写道——

这里躺着,像逗点般,一个旧派的人
她写过几首诗,大地赐予她长眠
虽然她生前不曾加入任何文学派系
她的墓上除了这首小诗、牛蒡,和猫头鹰外
别无其他珍物
路人啊,拿出你提包里的计算器
思索一下辛波斯卡的命运。



辛波斯卡


那时的辛波斯卡,已经习惯冷静自嘲。更为难得的是,她之后的人生确实是这样的。大多数时间里,她都呆在克拉科夫的陋室中。直到晚年,她才会于每年秋天前往另一个城市小住。

沿克拉科夫南下,接近波兰与斯洛伐克边境,便可到达这座辛波斯卡常去的小城——扎科帕内。

这座波兰南部小城背靠塔特拉山,地形与平原居多的波兰其他地方截然不同,建筑风格也十分独特美丽,“扎科帕内别墅”在欧洲极为知名。许多波兰名人都曾在这里居住,大名鼎鼎的塔特拉别墅,曾经吸引作家显克微支、作曲家卡托维茨和钢琴家帕德雷夫斯基等到访,绿地中的阿特马别墅曾是作曲家希曼诺夫斯基的故居,城中地标圣家堂则曾是教宗若望·保禄二世到访之地。

这里有一栋楼专门作为作家俱乐部使用,辛波斯卡拥有一个小房间。据说这个房间没有电话,甚至没有浴室,她在这座游客颇多的小城里同样选择避世生活,在这间小屋里写作,偶尔去塔特拉山步行。

她始终安于这样的生活,因为“诗人没有传记,写作才是他们的传记”。


(本文原标题为《我用一切语言,教人以沉默》)



作者:叶克飞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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