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这个4月属于萨缪尔·贝克特,110岁生日,全球出版了首部贝克特“全集”,还是中文版。我看过三个版本的《等待戈多》,想过一个问题:戈多跟犹太人的弥赛亚,有什么关联吗?
好像很相似。《等待戈多》的两个主角,流浪汉弗拉基米尔和爱斯特拉冈,等待着一个叫“戈多”的人,戈多一来,他们的人生就将咸鱼翻身,跟流散犹太人盼望救世主(Messiah,即弥赛亚)将自己捞出苦海是一个意思。但戈多始终没来,主角的心中围绕着他的缺席在脑海和话语中塑造出一个现实。悖论来了:要不是有个戈多,两个主角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等待;而万一戈多出现,则他们又不再有什么可以等待的了。人都会遇到这种悖论,孜孜以求的目标一朝达到,人反而有所失落,想念起之前等待的美好来。
犹太人的弥赛亚主义,反映的是同样的集体性悖论:他们总在预期一个弥赛亚的到来,这个弥赛亚在本体论上是缺席的。因为经文上说了,弥赛亚必定会来,犹太人就天天祷告,期待弥赛亚,献出全部的内在虔诚,而且相信哪怕他迟到再久,也能在翩翩来临的一刻给一无所有的等待者带来一切。
人之所以是最有趣的动物,就因为他们富于想象,用想象来指导行为。一只猫看到电脑屏幕里游动的鱼会用爪子去扑抓,虽然抓不到,有时也会做出个吃的动作,但猫永远不可能凭空去抓一条想象中的鱼。人就不同。有了救世主信仰,就会去寻找、识别救世主,进而会有人自称救世主。犹太史上出现过好几宗弥赛亚公案,其中著名的,如13世纪西班牙萨拉戈萨人亚伯拉罕·阿布拉菲亚自称弥赛亚,17世纪,犹太人中一度盛传说,一位塞法迪拉比谢巴泰·泽维就是弥赛亚,结果此人被公认为妄想狂。 在之前的专栏中,我提过一位卢巴维契拉比(本名梅纳赫姆·门德尔·施尼尔森),哈西德派犹太教代表人物,是教众心目中的圣人,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年里,教众们差不多确信他就是弥赛亚了,谁知1994年卢巴维契逝世,年92岁,让他的信徒们大惊失色。
卢巴维契的继任者是西蒙·雅各布森拉比,他也很聪明,写了一本书讨论哈西德派教义中的诸多主题,像什么婚姻、爱情、慈善、奇迹、救赎、上帝。书的最后一章,题为“拉比是弥赛亚吗?”讨论这桩大疑难:我们有没有可能从卢巴维契拉比身上看到弥赛亚的痕迹?拉比本人会怎样回答“你是不是弥赛亚?”这个问题?
西蒙·雅各布森未置可否。他七七八八地扯了一堆,最后说,没有哪个人能断言谁就是弥赛亚;我们只能通过学习、理解托拉中上帝的话,才能明白谁符合上帝定下的弥赛亚标准。“我们必须管好自己的一摊子事,去期待,去准备,为了弥赛亚时代的降临。”
这一套“从我做起”的含糊调调,官员玩起来是很恶心的,不敢给出确定的承诺,属于一种不负责任。但教主说出来就不一样了。在犹太教里,不置可否反而增长了弥赛亚主义的生命力。不给问题以答案,问题才不会过时,才能持久地影响人,训练人的头脑。
根据西蒙·雅各布森拉比的论述,等待弥赛亚跟等待戈多,可是大不一样,等待弥赛亚的人内心光明、充满希望,等待戈多的两个男人面目荒诞,内心暗淡——但两种等待,证明的都是缺席带来的威力。当《等待戈多》的舞台上出现了第三个人,观众的反应都是:戈多出现了?相仿的,虔信的犹太教徒也会主动去识别弥赛亚。他们会突然风传某地某人就是弥赛亚,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可能又转去追捧另一个新冒出来的名字,不管弥赛亚是谁,他们都乐意等待。而且,这些教徒还有一手针对缺席“创造现实”的本领,能把一个已死之人整得仿佛还活着:在卢巴维契拉比仙逝后,他们把圣人的照片贴得到处都是,1997年6曰12日,《纽约时报》上甚至刊出了整版广告,纪念“弥赛亚”去世三周年。
▲《等待戈多》
但是犹太人的主体早已世俗化了,用世俗的眼光看,“等待弥赛亚”和等待戈多一样荒诞,特别是在“等待”成为一门生意的时候,就像当年基督教会贩卖赎罪券那样,事情就变得更为可笑至极。因而当年,东欧犹太人中传说着一个老笑话,说某犹太人搞到一份会务工作,每天洒扫庭除,候着弥赛亚来——当然了,他得到一个能轻轻松松捧一辈子的铁饭碗。
过去的犹太人相信“弥赛亚总会来的”,这是给自己建立一个幻觉,安慰自己继续承受严酷的生活现实。后来的犹太人学会了调侃这种源远流长的幻觉,“弥赛亚总会来的”、“我们等待弥赛亚”成了他们自嘲的手段;最近很有市场的“这届人民不行”也是同样的性质,用cynical的方式表示自己从没对政府抱过希望。不过,自嘲也一样是一种自我安慰,用来平息无从发泄的愤怒和沮丧。
在苏联时期,犹太人对这种自嘲式的自我安慰也失去了兴趣,于是,老笑话有了一个升级的新版本:
拉比诺维奇(很普通的苏联犹太人姓氏)在克里姆林宫工作,任务是站在宫里的一座高塔上瞭望,预报共产主义的到来。美国人看上了他,想把他挖到自己这边来预报经济危机。拉比诺维奇拒绝了,他说:“现在我的工作可是铁饭碗。”
十分辛辣的一个段子,弥赛亚不出现了,犹太人掉转嘲讽的枪口,一句话奚落了两个超级大国:共产主义就像弥赛亚/戈多,而经济危机呢?早晚要来。
大约除了极端保守的那一小部分教徒,犹太人的弥赛亚信仰,基本上已经被一种sense of sofistication(世故感)给取代了,世俗犹太人完全接受《等待戈多》给出的警告,放弃幻想,拥抱务实精神。在苏联末年,“拉比诺维奇”在公共话语中出现频率很高,它代表一个放弃弥赛亚信仰,因而永远能高瞻远瞩,察觉先机,从而占到便宜的精明的犹太人,不管是抢食物、抢购紧俏商品还是跳出火坑移民西方,他总能笑到最后。
可是,一旦放弃了救世主而自救,以往苦中作乐、善于自嘲的他们也就少了很多幽默感。世俗的人都变得很实际,对“等待”这一关系到戏剧体验的状态失去了兴趣。不过,前年克里米亚闹危机,乌克兰总统维克托·亚努科维奇第二次被赶下台,普京的俄罗斯强行兼并了克里米亚,一夜间,拉比诺维奇重出江湖,红遍了俄罗斯的网络空间:
一个莫斯科人对另一个说:“天呐,不可思议!拉比诺维奇突然又出现了,这次他看上去很伤心!”
“你知道是为什么?”另一个莫斯科人答道,“年初时他一听说亚努科维奇打算跟欧盟靠拢,马上花大钱给自己办了张乌克兰护照,还在克里米亚买了栋夏季别墅呢。结果这个礼拜他又拿到一本威风凛凛的俄罗斯护照……”
离开了俄国的犹太人怎可能再回去?但拉比诺维奇够精明,瞅准了乌克兰脱俄入欧的良机,用相对低廉的价格买房子,好白捞一张西方居留证。这次他失算了,他没料到野心勃勃的普京一心要收回因前苏解体而丢失的俄罗斯土地。可谁知道,富于行动力的拉比诺维奇,会不会抓住下一个机会呢。
▲ 萨缪尔·贝克特
【注】本文原标题:《救世主也是可以放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