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9月17日,朝日首脑峰会在平壤举行,举世瞩目。也许是急于走出被美国定性为“邪恶轴心”、“无赖国家”的日益险恶的国际环境,也许是由于国内糟糕的经济状况、对日美经援的期待过于迫切,金正日的“坦率”出人意料。日方几乎没怎么施压,朝方就坦白招认了隐匿近30年的绑架日人的事实。
金总书记真诚道歉,表示这种“发生在两国关系不正常年代”的“可恶的事件”,“今后绝不会再有”。在朝方出示的被绑日人姓名和生死状况的清单上,赫然写有“田口八重子,1986年7月30日,死亡(31岁)”。后来,据朝鲜方面披露的补充材料及随后进入朝鲜进行实地调查的日方调查团在平壤现场听取的情况,田口在其夫原敕晃(亦为被绑日人,与田口于1984年10月19日在朝鲜结婚)死亡21天后,突然死于一场“车祸”。
刚刚进入正式会谈没多久,朝方就把该吐的和不该吐的一古脑都吐了出来。金正日的“坦诚”和事实本身的严重性(6死4生1失踪)着实吓着了小泉纯一郎,乃至中午用膳时,日方曾考虑放弃下午的谈判打道回府。尤其是朝方承认对田口八重子的绑架事实,令人震惊。
根据原北朝鲜特工、大韩航空民用客机爆炸事件罪魁之一金贤姬的供述,她曾在平壤的“特殊机关”接受过一位朝鲜名叫“李恩惠”的日本女性的日本人化教育,而这个女人的日本名就叫“田口八重子”。承认这一事实就等于间接承认参与了那起骇人听闻的恐怖事件。而日方原来预想,朝鲜方面即使承认对其他几名日本人的绑架,也定会将田口问题否认到底。
KAL858航班神秘“失踪”
汉城奥运会前夕的1987年11月29日,下午2:05,从巴格达起飞、飞往汉城的大韩航空公司KAL858航班在缅甸附近的印度洋上空突然失踪。而就在4分钟前的2:01,这架载有115名乘客和机组人员的飞机,还曾向仰光航空管制中心发出过“时间和位置正常”的信息。仅4分钟后,便从雷达上消失了。
遇难飞机是波音B707型喷气式客机,与1966年3月5日,在日本富士山上空,受高空强大紊乱气流影响而空中解体的英国海外航空公司(BOAC,现英国航空公司)的航班为同一机型;而且,就在失事前两个月,这架飞机在汉城金浦机场着陆时,因机轮未能及时弹出,机体触跑道,发生过严重损伤。所以,到底是空中解体,还是意外爆炸?韩国方面在搜寻飞机下落的同时,也曾试图从技术的角度来分析空难原因。
但是,后有消息传来:自巴格达乘同一架飞机、中途在阿布扎比下机的一对日本男女于空难发生80小时后的12月1日上午,在巴林受到该国出入境管理当局的调查。男子当场咬毒自杀身亡;试图以同样方式自杀的女子,被巴林警察制服并逮捕。至此,事态为之一变。
据称,男子是“蜂谷真一,70岁”;女子是“蜂谷真由美,25岁”,二人为“父女关系”。据日本驻巴林使馆的外交人员验证,二人所持日本护照均系伪造。应韩国政府要求,巴林当局很快将该名女子和自杀男性的遗体及有关物证悉数引渡给韩国。12月15日,在韩国国家安全企画部(安企部)的严密警戒之下,“真由美”抵达汉城金浦机场,两臂分别被保安人员从两侧夹紧,嘴也被胶带死死封住,以防自杀。在位于汉城郊外的南山地下审讯室,“真由美”被迫接受了安企部的极其严酷的调查、审讯。
据安企部透露,“真由美”起初曾一度拒绝进食合作,后来开始用流利的中文和日语回答警方提问。她慌称自己是出生于黑龙江省的中国人,名叫百翠惠,从小身世坎坷,迫于生计,辗转从澳门偷渡到日本,后投奔日本老人“蜂谷真一”,做其“养女”云云……极尽表演之能事,话到伤心处,声泪俱下。但所有这些都没能骗过韩国警方的眼睛。安企部当局在正面揭穿其谎言的同时,软硬兼施,大搞攻心战,使“真由美”的心理防线一点点后退,直至崩溃。
尤其是当她从电视里看到韩国平民的生活状况并不像共和国所宣传的那么水深火热和不堪,甚至与她作为工作员在西方发达国家所见不相上下的时候,她彻底动摇了。到达韩国的第8天,她突然一把抱住韩国女警官,热泪盈眶,第一次用标准的平壤“国语”说:“嗯妮(朝语,大姐的意思),对不起,我撒谎了。”
“真由美”供述爆破真相
随着奥运会日程的迫近,韩国亟需就空难问题给国际社会一个说法,以维护自身的国际形象。1988年1月15日,安企部根据“真由美”的交代,公布了对KAL858航班爆炸事件的调查真相。调查结果直接由安企部公开,在韩国被看成是特例,足见兹事体大。
上午10点,在当局发言结束后,“真由美”本人登场,与记者见面。短时间内的轮番审讯和巨大的心理冲突使这个神秘美貌的24岁的北方女郎看上去有些苍白。她声音不大,数次被台下揿动相机快门的声音淹没,给人的感觉有些飘忽。大约用了15分钟,她简单回忆了爆破KAL858航班的过程,然后向遇难者家属低头谢罪。
据安企部透露,为阻碍汉城奥运会的召开,按照“朝鲜人民伟大的指导者金正日同志”的亲笔指示,金贤姬与另一名叫“金胜一”(即化装成日本人“蜂谷真一”、事发时自杀身亡的男性)的特工一起,在KAL858航班的行李舱内安置了9小时后自动引爆的定时炸弹和液体炸弹之后,从阿布扎比下了飞机……对此,朝鲜方面立即做出反应,回击“南方卑劣无耻的诬蔑和栽赃”,甚至说所谓爆炸事件,是他们“自编自演”的苦肉计,其目的是“破坏祖国的统一”。
回溯朝鲜半岛的历史会发现,直至20世纪70年代初,北方的经济建设成就一直领先于南方。其后,随着军人独裁统治的结束和民主化进程的加速,南方经济迅猛发展,被国际社会誉为“汉江奇迹”。1988年的汉城奥运会成了一个分水岭:韩国的国际地位迅速提升,而朝鲜则陷入了经济萎顿、在国际上日益孤立的窘境。在包括中、苏等朝鲜的今昔盟国都表明将派团参加汉城奥运会的情况下,发生了针对韩国民用航班的恐怖事件,不管朝方如何表态、否认,其必将受到国际舆论的谴责也在情理之中。
何况,在此之前(1983年10月),已经发生过旨在暗杀全斗焕总统的“仰光事件”。日本资深朝鲜问题专家、《Korea Report》总编边真一评论说:“(大韩航空公司航班爆炸事件)真实的目的究竟何在?是要阻挠汉城奥运,还是另有所图?现在还很难说。金贤姬充其量也就是第一线的实操部队,并不一定掌握事件的目的和全貌。”
金贤姬何许人也
金贤姬,作为朝鲜劳动党特工的名字是“金玉花”、“金花玉”,1964年1月生于平壤,生就一副美人坯子。其父是朝鲜外交部官员,曾作为外交官携眷常驻古巴,妹妹贤玉和弟弟贤洙就出生在哈瓦那。金贤姬上小学时,曾作为童星演过电影;中学时代,作为青少年代表向出席南北和谈的南方代表献过金达来(朝鲜国花);曾就读于金日成综合大学(生物专业)和平壤外国语大学(日语专业);1980年3月,被朝鲜劳动党调查部选中,远离家庭,在若干特殊机构长年接受包括外国语能力在内的、旨在培养一流情报人员的各种训练,可以熟练使用日语和中文(包括广东话)。
在接到回国的密令火速赶回平壤之前,遵照本部的指示,她正为了争取澳门政府以中国大陆偷渡者为对象的特赦名额而第二次潜入广州,目的是合法获取澳门公民的身份证,为“澳门渗透工作”做准备。当时,她化名“吴英”,为了应对葡澳移民当局的盘查,事先编好了一个天衣无缝、催人泪下的故事:中国女孩“吴英”,籍贯是黑龙江省五常市。文革中,父亲受迫害自杀,母亲被迫改嫁,幼小的“吴英”被寄养在邻家,从小饱受流离之苦……而在此之前,从1985年7月到1987年1月,她和一位名叫金淑姬的工作员一起,持伪造的日本护照,在广州和澳门接受过长达一年半的语学实习,旨在掌握中文、粤语,为渗透澳门做准备。
有个细节值得一提。1987年10月底,人在广州的金贤姬接到“火速回国”的指示,立即经北京回平壤。在北京的短暂逗留中,作为“党的女儿”、同时也是父母的乖乖女的金贤姬不忘给母亲买了样式新潮的毛背心和牛黄清心丸、鹿胎膏等中成药——可这些都成了徒劳。一回到平壤,金贤姬就接受了最高当局的密令——“让大韩航空的飞机消失”,并加入了绝密的工作组,当然不可能有行动自由。在后来出版的手记中,她对行动前未能与亲人告别,并把从北京捎回的礼物亲手送给妈妈而深感痛苦。
从1981年7月初到1983年3月中旬,在一个被称为“特阁3号招待所”的保密机关里,金贤姬度过了20个月与世隔绝的生活。在那儿,她与一个叫“李恩惠”的日本女性同吃同住,接受了彻底的日本人化教育。除了在1982年3月至4月间,因入党而有过几天短暂的公出外,整整20个月,“每天24小时都是与恩惠老师一起度过的”。开学伊始,代表上级组织的李指导员,对她和李恩惠提出了约法三章:
一、按课程表严格实施教学;
二、从即刻起,恩惠老师和玉花(金贤姬)的全部会话只能用日语,严禁使用朝语;
三、玉花跟随恩惠老师不仅要学习日语,还要学习日本人的举止、风习、化妆方法乃至对问题的思考方式,等等,直至可达到乱真的程度。
胸中燃烧着革命理想的“党的女儿金玉花”,自然不辜负慈父和党的重托。而寄望于积极表现、有朝一日能重新回到日本的李恩惠老师也很认真、负责,从语言、音乐,到作为一个“大和抚子”(即日本女性),在待人接物上应有的礼仪作法,甚至包括勾引男人的技巧都对学生实施了严格的灌输。有时在晚上喝酒的当儿,或者在荒野散步看到无名陌生人的坟头的时候,恩惠老师会触景生情,潸然泪下。每当这时,她就边哭边对玉花说:“日本女人爱哭,她们哭的时候就会这样,请你记住。”
1983年3月中旬,玉花接到李指导员的命令:“今天结束学习,马上转移招待所。整理行装,即刻出发。”多年后,金贤姬在手记中回忆了师生告别的一幕:
她(恩惠老师)向我行礼道谢,把自己珍爱的金笔送给了我。我回赠她一块可兼用作包袱皮的围巾……告别的时候到了,恩惠老师站在招待所的门前,手里挥动着我给她的围巾,直到我乘坐的奔驰车从视线中消失。当我从车里看到她手挥围巾的姿态的时候,一种虽长时间在一起生活、平时却难以感知的东西像决堤的洪水似的向我涌来。我在心里说:恩惠老师,撒哟娜拉……
后又经过长期的准备,伪装日本人工作正式启动。1984年8月至10月,金贤姬与搭档金胜一以“日本人父女”的身份,甚至做了一场实地彩排:他们从平壤出发,经莫斯科、东柏林、布达佩斯等城市到了维也纳和巴黎,最后经北京回到平壤。在社会主义同盟国家,他们使用朝鲜外交部发行的公务护照;而在资本主义国家,他们第一次使用了伪造的、分别署名“蜂谷真由美”和“蜂谷真一”的“日本护照”。
1987年11月12日,“蜂谷父女”在一纸致党中央的,宣誓“为了粉碎国际反动势力策动两个朝鲜的阴谋,为了共和国的统一,我们将……”的《誓约书》上庄严地摁了手印后,从平壤顺安机场出发了。他们途径莫斯科飞往东柏林,而后又辗转维也纳、罗马、布拉格等城市,从贝尔格莱德抵达巴格达,终于按预定计划从巴格达登上了作为此行目标的大韩航空KAL858航班。
在登机20分钟之前的当地时间22点40分,“蜂谷真一”装作听收音机,将那台乍看上去跟日本造“Panasonic”半导体一模一样的定时炸弹取出来,从容地将定时器的指针拨到9小时后,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半导体”装回塑料袋里。“真由美”在一旁看着他“操作收音机的手指的动作,有一种呼吸都要停止了的压迫感。”而此时的金贤姬,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9小时后,KAL858航班在印度洋上空爆炸,115名乘客和机组人员全部罹难。
1990年3月27日,金贤姬被汉城地方法院判处死刑。后蒙卢泰愚总统特赦,一年后获释,并在安企部的保护下从事著述和讲演。其后来出版的名为《现在,作为女人》的回忆录,在韩、日两国成为畅销书,后又被拍成电影,据说仅版税一项就高达10亿韩元。
1997年12月,与当时曾参与她的调查工作的原安企部官员秘密结婚,现在韩国过着普通家庭主妇的生活。但因为受害者家属的抗议和爆炸事件本身的复杂性,对金贤姬来说,“像普通女性那样生活”,恐怕永远都只能是一个梦。
“李恩惠”的原形
1988年1月15日,在韩国安企部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韩国警方透露:KAL858航班的元凶金贤姬“曾与一名日本女性同吃同住,接受过日本人化教育”,而“这位日本女性是被北朝鲜从日本海岸地区绑架来的”。继而,又根据金的供述进一步证实:对金实施了日本人化教育的女性在北朝鲜被称作“李恩惠”,有离婚史和两个孩子。1979年前后,被北朝鲜的战斗船从东京附近的海岸绑架,现被软禁于北朝鲜。于是,“李恩惠事件”开始浮出水面,在日本掀起轩然大波,警方立即展开了全面调查,据金贤姬描述的体貌特征绘制的李恩惠的素描头像附在警视厅的传单上,一夜间贴满了列岛的大街小巷。
根据金的供述和韩国警方提供的材料,日本警方初步分析:所谓“李恩惠”,是一个在东京周边地区长大,具有高中文化程度和风俗娱乐业从业经历的女子;说话时常带“傻冒”、“反正”等口头禅,喜欢山口百惠和加藤登纪子的歌;其姐住在埼玉县,有小孩,其兄有过到孟加拉国出差的经验……很快,警方把目标锁定在一个叫“田口八重子”的女子身上——位于东京西池袋、一个店名叫“好莱坞”的夜总会的女招待,1978年失踪,留下两个孩子,时年22岁。
有迹象表明,这个因感激金将军的“恩惠”而把名字改作“李恩惠”的日本女人至死都没被彻底洗脑,也从未放弃回日本的梦想。据金贤姬回忆,李恩惠身上确实有一种资本主义国家沦落风尘的女性所特有的氛围。她声音沙哑,抽烟很凶(大约一天一包),除了北朝鲜产的“白马”、“光荣”等高级香烟外,还从平壤的外汇特供商店买“登喜路”来抽。喜欢喝洋酒,威士忌什么的。但喝酒时会流泪,脸上有种哀怨的表情。
长期以来,日本政府与朝鲜就人质问题展开了漫长的交涉。因为牵涉到朝鲜国家犯罪的内幕,每每一触及被绑人质问题,尤其是田口八重子问题,谈判便告破裂。在2002年9月17日两国首脑峰会之前、多达十轮的建交谈判,至少有一次以上因“李恩惠事件”,导致谈判不欢而散,无果而终。
在2002年的平壤朝日首脑峰会上,绑架日人问题第一次峰回路转:朝鲜方面公布了日人被绑的时间和生存状况。可当日方要求朝方提供已确认死亡的6名日本人的死因和遗体处理情况等详细资料时,却遭到了朝方的拒绝。其中,尤其是关于田口八重子的死因和死亡时间问题,是日方极为重视的。在朝方公开的材料上,“李恩惠”于1986年7月30日死于一场飞来车祸。但是,韩国和日本始终倾向于:李是被做掉的,且死亡时间并非如朝方所说的那样,而应该是在1988年1月15日——即金贤姬供述发表、朝鲜恐怖恶行败露之后。
韩国的朝鲜观察家认为:“即使仅从金贤姬的证言来判断,李恩惠其人母性意识很强,难以被金(日成)主席的主体思想洗脑。因此,在北方的目标已然达成,而她本人的使命也已告完结的情况下,被除掉的可能性极大。”
日本《文艺春秋》杂志2002年11月号上,发表了该刊记者对脱北者、前朝鲜人民军第七军团青年军官金英九的采访,再次曝出惊人内幕:“在大韩航空飞机爆炸事件后、汉城奥运会前夕,根据最高当局的指示,李恩惠在一间地下室里被处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