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德青年佳杰思高中快毕业那年,党组织委派他的“上级领导”卡勒找他谈话,为防范偷听,他们撑着雨伞冒着冷雨在卡勒家的园子里散步。
卡勒作为佳杰思的上级和同志,佳杰思十分钦羡他,因为他是撩妹高手,每次在革命青年聚会上都能泡到美女,并能让对方感到“跟领导在一起的感觉真好”,佳杰思只能在一旁眼馋。
当然佳杰思也有自己的长处,他从初一开始熟读马列文章,包括《毛泽东语录》,组织和同志们皆认可他的理论水评。三年前佳杰思加入了西德共产党的青年团,立志要过上革命家的生活,但他没想到这样的生活来临得如此之快。
▲ 70年代西德共产党在波恩的集会
“虽然你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不过,你在过去几年表现不错……”卡勒代表组织先表扬了佳杰思一番,赞赏他曾向费尔宾格(德国基民盟的政治家)扔鸡蛋,迫使对方下台方面做出贡献,并为组织招募了二十余名团员。
“你做好走职业革命家的道路准备了吗,一旦做了选择再无回头路,要战斗一辈子”,谈话内容的高深和严肃超出了佳杰思预想,他的心跳加快了,组织到底要给自己分配一个什么任务呢?
最终卡勒向佳杰思交底,希望他去接受“为期一年的革命培训”。“要去哪里接受培训”,思索半晌后佳杰思问,对方神秘地答:“社会主义国家”,佳杰思的心跳得更快了,不过他感到很自豪,看来党组织很重视自己,自己不再是普通成员,而是一位革命干部了。卡勒叮嘱他详情不要告知任何人,包括父母。
六周后,佳杰思参加党组织为此次培训秘密召开的筹备动员会,他才明白,原来他们要去的“社会主义国家”正是东德。筹备会上,党的干部告诉他们,到东德的培训基地,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做好过艰苦日子的准备,主要是指“不得搞不正当男女关系”。
为了革命事业,过一阵苦行僧生活算得了什么,佳杰思心想。
19岁生日那天,佳杰思与卡勒乘上通往西柏林的火车,要途经东德,然后再从西柏林过境到东柏林,他收到的第一个生日祝福来自一位东德军官。进入东柏林时,东德那边神情严肃,荷枪实弹的边防军还有在火车底下四处嗅的警犬让佳杰思略为紧张,这样的场景他经历不多。他转念一想,防范如此之严也是正确的,这是为了防止东德大量的专业技术人员及知识分子跑到西德,以保卫处于经济实力弱势的东德被资本主义国家釜底抽薪。
东德边防警察对待游客的生硬态度也让佳杰思忐忑不安,何况他二人并无签证,卡勒安慰他不要慌张,组织会来接应,他首次懂得“接应”这个词汇。
边防警察神情阴沉地接过杰佳思护照,瞅了上面的名字,脸色突然由阴转睛:“同志,欢迎来民主德国。”佳杰思的革命冒险生涯正式拉开序幕,也是他人生中一段重要的“性启蒙”历程。
▲ 50年代初东德青年扛着斯大林像游行,东德的青年官方组织名为“自由德国青年团”,即苏联的共青团。
东德没有琳琅满目的商品,没有五光十色的街道,没有佳杰思在西德随处可吃的零食与水果,这里购买一辆汽车,拿到指标后有可能要等十年……佳杰思都没感到意外,作为革命青年他一直鄙视资本主义那种消费社会。
最初令佳杰思产生些许遗憾的只有几桩小事。在东德自由青年团(东德的共青团)中央大楼,警卫对两个从非洲前来参加革命培训的黑人青年态度恶劣,充满鄙夷,佳杰思认为“种族歧视是资本主义的特有丑恶产物”,心中略有不悦。公共食堂里的饮食一般,佳杰思倒不是耐不住清苦,而是发现自由青年团中央书记克伦茨和高层干部是在另外的地方“吃小灶”,他颇感意外,认为“有违原则”。
佳杰思以前受过的理论教育总是在他不快时起到开导作用——“社会主义建设是个漫长的过程”,但“不适应”的遭遇越来越多,毕竟他是个在西德长大的红色青年,比如东德的新闻节目总是让他昏昏欲睡,老师讲课时所说的西欧状况与他所见的事实完全不符……
革命培训生活并不似佳杰思原先预想的那样枯燥,至少在男女情爱方面是这样。从日本、越南、蒙古到挪威、西德,这里汇聚了亚非拉欧各大洲的革命中青年,还有东德共青团的男女生们与大家起学习和生活。
蒙古同志的作风让佳杰思咋舌,两个女生很快来到两个男生的集体宿舍安营扎寨,他们的床铺与佳杰思仅隔着一个衣柜。那边挥汗如雨,佳杰思这边紧张得大汗淋漓,不断传来呻吟声和碰撞声,不久后有个蒙古女生尖叫一声,就像被人扎了一刀,突然间消停了,三分钟后另一对故伎重演,蒙古同志们的体力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起初佳杰思对这种“败坏纪律作风”的行为感到愤慨,但时间长久他也习惯了,每当遭遇这样的场景,他心中就有一万只小鹿狂奔,浑身如火烧一般。佳杰思很快发现革命教育圣地完全演变成全球红色青年的浪漫情侣大派对,几位阿拉伯同志为了得到东德女团员芳心争风吃醋,最后取得骄人战绩的是丹麦来的男同学,每五个男生就征服一个女青年,惟一的丹麦女青年却投进阿尔及利亚同学的怀抱。
一年后佳杰思以优异成绩结束培训生活,他所在的“西德社会主义劳工青年团”学员班获得“恩斯特·台尔曼(战前的德共主席)”集体荣誉称号。培训班的另一项“成就”亦不容忽视,150多个东德女团员中有75人怀孕,这是国际主义大团结的见证,当然也要归功于东德每人一千马克的生育补贴。几个女生将肚子里的孩称为“旅行纪念品”,不过就此一别后她们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孩儿他爹。
多年后佳杰思将他的革命历险生涯写成回忆录《我的愤青岁月》,实话说多年没有碰到这种一口气读完还有未解渴感觉的书。方才所说的只是佳杰思历险生涯的一小部分,结束培训后他回到西德,以后又去了越南、苏联继续追寻革命之梦。
佳杰思从小生活在最富裕的国家之一联邦德国,成为“愤青”之后与同志们都每天都在“反贫穷反饥饿反剥削”,来到东方国家历练后他才感慨,自己以前吃着奶油喝着红酒喊口号,却从未理解何为真正的贫穷,过着优越的生活自诩为穷人代表,却从来没见过真正的穷人,现在他懂了。
由于有丰富的东方经历,懂得俄语,佳杰思曾给德国媒体担任记者,多从事对苏东国家报道,兴许这段经历的缘故,他的文笔妙趣横生,特别擅长讲故事,书中每两三页就能找到几段让人捧腹大笑的内容,冷段子比比皆是,这是让人读起来欲罢不能的原因。
德国一家电视台时评栏目给佳杰思布置选题——“新时代的奴隶贸易:黑社会贩卖莫斯科美女到柏林卖淫始末”,要求他把整个血泪过程揭示给读者,编辑们甚至构思了能采访到的各种最佳场景,以达到“精液+血液+泪液”的引爆力。
佳杰思千辛万苦一路从柏林暗访到莫斯科,结果令他失望和尴尬,很多东欧女孩排成长队想去西欧从事这种营生赚钱。他曾经给暗访到的女性大谈阶级理论、社会正义、女权思想,对方要么一脸茫然,要么抱以嘲笑,甚至嬉皮笑脸说“咱们除了采访,就不能做点别的吗”。一位伪装成俄罗斯女性的波兰女子对他说:你疯了吧,我们那儿大把大把姑娘自愿来柏林,干嘛需要绑架和拐卖啊!
阅历使人成熟,佳杰思这位理想主义的红色愤青在苏联生活时惊讶地发现,这原本是他心目中的圣地,可他从小在西德所受的左翼教育让他坚决反对的思想和事物,苏联朋友们都坚决拥护,他们的三观更像他所厌恶的“右翼”;而他鄙视的资本主义产物,如消费主义和物质主义等等,苏联朋友们都趋之若鹜,至于揩公家的油、营私舞弊、弄虚作假这类现象这里更是大行其道,人们习以为常。
对德国和苏联的生活厌倦之后,佳杰思踏上最后征途,他向往已久的中国。小时候他对中国的印象来自外祖父:“他们(人)太多了,如果每个中国人拎着一根棍子,背一袋大米,一直往西走,整个世界就是他们的了!”
来到改革开放多年的中国,语言、知识,一切从零开始学习,“佳杰斯”其实就是他的中文名字。他在德国的大型出版集团谋到驻华CEO职务,薪水是他以前当记者时的20倍,以德国的薪酬水平,在中国完全可过上极优越的生活。
慢慢地,生活在上海的佳杰思已经“蜕变”为“资产阶级”温和绅士,早年的红色愤青锋芒逐渐消逝,为资本家打工如鱼得水,他自嘲为“中国特色小资”。佳杰思的上海小资生活,留下他对一个转型社会的观感,也留下他与中国女子割舍不下又朦胧晦涩的情爱故事。
最终,佳杰思再次重操记者旧业,与中国的缘分最为持久,他娶了一位中国太太,生了两个女儿。他认为自己可能已不适应家乡的生活,“我深深地感到,自己是一个四海为家的世界公民,而不仅仅是一个德国人。”
▲ 《我的愤青岁月》,[德]佳杰思 (Adrian Geiges)/著,史竞舟/译, 新星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