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对弟弟的顶嘴一般情况下都能优容忍让,不急不恼,一次不听,就好言好语地再说一次。但是咸丰十年九月,他却忍不住发了一次飚,狠狠骂了曾国荃一次。
咸丰十年八月二十五日深夜,正在祁门忙于平定太平军的曾国藩收到一封十万火急的寄谕。原来,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之后,英法联军不断取胜,此时已经逼近北京,咸丰皇帝仓皇出逃承德,发文命各地迅速兴师勤王,其中命曾国藩火速派鲍超带三千人“兼程前进,克日赴京,交胜保调遣”。[1]
接到命令后,“忠义素著”的曾国藩陷入了烦恼之中。
为什么呢?
第一,现在正在围攻安庆的紧要关头。安庆之战是关系到整个镇压太平天国战局的关键。要是调劲兵北上,安庆势必撤围,镇压太平天国的功业将功亏一篑。
第二,如果有损于镇压太平天国大局但是能够救皇帝于水火,那当然也划算。但问题是他派鲍超北上其实也帮不了皇帝什么忙。第二次鸦片战争进行到此时,形势已经非常明朗,英法联军攻下北京是早晚的事,未来只有议和一途。派几千人北上,根本改变不了这个大局。所以曾国藩说,“此事无益于北,有损于南”。[2]
第三,他不愿意将湘军猛将鲍超交到满族将领胜保手中,因为这很可能导致这支劲旅有去无回,从此列入旗人帐下。
但是,“勤王”事关人臣大节,又不可讨价还价,曾国藩说,“余忝窃高位,又窃虚名,若不赴君父之难,则既贻后日之悔,复惧没世之讥,成败利钝,不敢计也。”[3]
想来想去,曾国藩决定采纳李鸿章的建议,用“拖”字诀,拖以待变。李鸿章说,如果拖上十多天再回复皇上,北京城很可能就已经被洋人攻占,双方自然会议和,那时也就不用湘军北上了。曾国藩认为此计可行,所以他八月二十五日接到上谕,九月初六日才回复了一道奏折。曾国藩在奏折中说,鲍超品级太低,不能胜任勤王之举,所以他请求朝廷在他和胡林翼二人中选一人带兵进京。
当时奏折一次往返,需要二三十天,李鸿章预计在二三十天内,肯定会大局已定。果然,八国联军不久攻入北京城,与恭亲王奕訢达成和议。十月初四,曾国藩接到朝廷寄谕,称不必北上。这一拖字诀用得可谓非常高明。
不过,虽然用了此计,但是素来虑事周全的曾国藩也做了多手安排。因为万一皇帝真的指派他亲自带兵北上,他得考虑一下到底带哪些将领前去。九月初七日,拜发了奏折后,曾国藩又给曾国荃写了一封信:
不知皇上果派国藩北上,抑系派润帅北上?如系派我北上,沅弟愿同去否?为平世之官,则兄弟同省必须回避;为勤王之兵,则兄弟同行愈觉体面。望沅弟即日定计,复书告我,无论或派我或派润帅,皆须带万人以行。皖北皖南两岸大局势必大为抽动,请弟将如何抽法,如何布置开单见告。一切皆暗暗安排,胸有成竹,一经奉旨,旬日即可成行。[4]
也就是说,如果皇帝派我北上,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兄弟一起勤王,倒也是体面之举。请你做一个预案,如果带兵北上,从你的部队中抽取哪些人,事先计划好,开个单子告诉我。如果皇帝真的再次下旨,我们马上就可以出发。
曾国藩知道,带兵北上是小概率事件,此举只是以防万一而已。没想到曾国荃一接到这封信,一下子炸了。
此时正是曾国荃围困安庆的紧要之时,正如同一只猎狗,全神贯注地咬住猎物。要让他撒开嘴,怎么可能?他才不管天下大局会怎么样,只有拿下安庆,才能保证他功成名就。
所以接到曾国藩的这封信,他一下子就慌神了。生怕大哥真的北上勤王,让自己的围城之功毁于一旦。于是他心急火燎地写了封信,不但坚决反对勤王,还对天下大局发了一通牢骚,把皇帝以下的政治人物都骂了一通。
曾国荃的这封信现已被销毁,但是从曾国藩的复信来看,应该是涉及了以下几方面的内容。
第一,绝不能撤安庆之围。不仅如此,曾国荃在信中应该还表示过类似“不怕大清亡国”之类的意见。在曾国荃看来,大清亡了,没了朝廷的瞎指挥,说不定能更快地平定太平天国。
第二,曾国荃认为恭亲王奕訢之才,远在咸丰皇帝之上,如今咸丰跑了,恭亲王留在京中,处理中外事宜,不是坏事而是好事。如果皇帝死在承德,恭亲王当了皇帝,说不定更是好事。
第三是批评咸丰皇帝不会用人。曾国荃听说是因为皇帝不重用僧格林沁,有意不使建功,所以中国军队才在天津一败涂地。如果皇帝当初放手让僧格林沁去抵抗外夷,也许洋人本打不到北京。所以咸丰北逃,是疚由自取。你皇帝北逃就北逃,还连累得他曾国荃放弃就要到手的战功,真是可恨!
我们可以想象曾国藩接到这封是什么样的反应。
曾国藩是京官出身,对大清王朝的政治纪律非常了解。所以他读到曾国荃此信,“且惧且恶”[5],冷汗直流。这个老九,也太不成熟了!如果这封信流传出去,不但曾国荃这一辈的政治前途完了,他们曾氏一族人的命运都堪忧。
▲ 李鸿章
曾国藩马上把曾国荃的来信放在火上烧掉,然后在当晚,也就是咸丰十年九月初十日赶紧写了一封家书,对曾国荃严加训斥。口气之严厉,在曾国藩家书中可谓空前绝后。
曾国藩说:
初九夜所接弟信,满纸骄矜之气,且多悖谬之语。天下之事变多矣,义理亦深矣,人情难知,天道亦难测,而吾弟为此一手遮天之辞、狂妄无稽之语,不知果何所本?恭亲王之贤,吾亦屡见之而熟闻之。然其举止轻浮,聪明太露,多谋多改。若驻京太久,圣驾远离,恐日久亦难尽惬人心。僧王所带蒙古诸部在天津、通州各仗,盖已挟全力与逆夷死战,岂尚留其有馀而不肯尽力耶?皇上又岂禁制之而故令其不尽力耶?力已尽而不胜,皇上与僧邸皆浩叹而莫可如何。而弟屡次信来,皆言宜重用僧邸,不知弟接何处消息,谓僧邸见疏见轻,敝处并未闻此耗也。
分兵北援以应诏,此乃臣子应尽之分。吾辈所以忝窃虚名,为众所附者,全凭忠义二字。不忘君,谓之忠;不失信于友,谓之义。今銮舆播迁,而臣子付之不闻不问,可谓忠乎?万一京城或有疏失,热河本无银米,从驾之兵难保其不哗溃。根本倘拔,则南服如江西、两湖三省又岂能支持不败?庶民岂肯完粮?商旅岂肯抽厘?州县将士岂肯听号令?与其不入援而同归于尽,先后不过数月之间,孰若入援而以正纲常以笃忠义?纵使百无一成,而死后不自悔于九泉,不诒讥于百世。弟谓切不可听书生议论,兄所见即书生迂腐之见也。[6]
曾国藩的复信,说了三层意思:
第一曾国荃这样露骨地轻论国事,骄妄满纸,不慎不智,是从政的大忌。以后绝不能再这样做,即使在家书中也不行,搞不好会惹来满门灾祸。
第二曾国荃听到的小道消息并不可靠。咸丰皇帝用人并不如他所说的不明,恭亲王和僧格林沁也未必靠得住。所以他的分析是荒唐之谈。
第三是不能放弃对满清政权的忠诚。从道理上来说,忠诚是为臣之本。从现实来说,他曾国藩创建湘军,正是以忠义的旗帜号令天下。如果大清灭亡,天下大乱,国家前途也更不可测。
曾国藩在信尾还说:“至安庆之围不可撤,兄与希庵之意皆是如此。弟只管安庆战守事宜,外间之事不可放言高论毫无忌惮。孔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弟之闻本不多,而疑则全不阙,言则尤不慎。捕风捉影,扣槃扪烛,遂欲硬断天下之事。天下事果如是之易了乎?……大抵欲言兵事者,须默揣本军之人才,能坚守者几人,能陷阵者几人;欲言经济,须默揣天下之人才,可保为督抚者几个,可保为将帅者几人。试令弟开一保单,未必不窘也。……弟如此骄矜,深恐援贼来扑或有疏失。此次复信,责弟甚切。嗣后弟若再有荒唐之信如初五者,兄即不复信耳!”[7]
“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是孔子的话。意思是遇事要多听取意见,有怀疑则加以保留,知道的部分也要谨慎地说出来,这样才能减少自己犯错误的机率。这确实正说中了曾国荃的缺点。曾国藩为人的缺点是不够自信,而曾国荃则是过于自信。
其实在内心深处,曾国藩未必不认为曾国荃的说法有几分道理。但是他绝不能容许曾国荃把内心的想法形诸笔墨。如此一通声色俱厉的痛骂,就是要老九牢牢记住,不要再犯这样的错误。
因为曾国藩的这封信内容如此特殊,所以曾氏后人一直深藏不露,曾纪泽等人整理的各种曾国藩文集均无收录,直到1980年代岳麓版的《曾国藩全集》才公开此信。
接到这封信,曾国荃是什么反应呢?从曾国藩的下一封信,我们可以看到,这一次曾国荃被曾国藩这通罕见的怒火给吓住了,明白了自己的唐突之处,不再贸然顶嘴。他老实向长兄承认错误,表示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沅弟以我切责之缄,痛自引咎,惧蹈危机而思自进于谨言慎行之路,能如是,是弟终身载福之道,而吾家之幸也。[8]
曾国藩在复信中,再次要求曾国荃“总以除傲字为第一义”:
唐虞之恶人曰丹朱,傲;曰象,傲;桀纣之无道,曰强足以拒谏,辨足以饰非,曰谓已有天命,谓敬不足行,皆傲也。吾自八年六月再出,即力戒惰字以儆无恒之弊。近来又力戒傲字。[9]
然而曾国荃的傲气和燥气岂是曾国藩的一封家书可以打消的。在那之后,兄弟两人仍然不断地发生争执。
【注释】:
[1]《曾国藩全集·奏稿》,岳麓书社,1987年,第1239页。
[2]《曾国藩全集·家书》,岳麓书社,1985年,第583页。
[3]《曾国藩全集·家书》,岳麓书社,1985年,第583-584页。
[4]《曾国藩全集·家书》,岳麓书社,1985年,第580页。
[5]《曾国藩全集·家书》,岳麓书社,1985年,第583页。
[6]《曾国藩全集·家书》,岳麓书社,1985年,第581-582页。
[7]《曾国藩全集·家书》,岳麓书社,1985年,第582页。
[8]《曾国藩全集·家书》,岳麓书社,1985年,第588页。
[9]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