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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感悟] 寇研:乡村酒鬼们绝不励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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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8 09:0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寇研:乡村酒鬼们绝不励志的故事 

 2016-02-08 寇研 大家


摘要ID:ipress  

我们这一辈长大了,血液里对酒精的热爱,继续流传,我的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们,无一例外,都馋酒。只是又有不同。


外婆去世时才有的这个新身份,酒鬼。她是喝酒喝死的,用了约半年时间。那些日子,她几乎每天都在床上度过,跷着腿,喝着酒,要么就着无名小调,要么就着数落儿子儿媳,来当下酒菜。有时也数落我妈,如果她要的酒,我妈忐忑着没敢给买,她就不停捎话给我妈,从简单的“酒呢?”到命令式的“买酒回来!”到最高级的威胁“我死了你别回来”。这一套总是凑效的。我妈乖乖把酒送回去,外婆每天都昏天黑地。临死,本来就瘦仃仃的小脚老太太,皱缩成一颗纽扣,我妈回去看她,抱她去烤火,能轻松地把她拢起来抱在怀里,还走得飞快。




前几十年里,外婆也喝点酒,但从不醉,更不会把酒当水喝当饭吃,那时外公还在。寒冬里的川北小村,一早起来,屋檐下的柴禾常常结着厚霜花。外公先从他自己床上爬起,烧火做饭,火一烧着,大铁锅里渐渐飘出白色的水蒸气,冰窟窿似的屋子慢慢也暖和起来。外公从火塘里夹出一些柴块,磊在灶台脚的灰堆上,再把加了几块冰糖的歪嘴小酒壶煨在火旁。锅里的水开了,酒壶里的冰糖化了,小屋热乎了,外婆支起她的小身板靠在床栏,外公端来热好的甜甜的白酒,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喝掉。喝完酒,外婆慢腾腾地穿衣服,穿袜,穿鞋,等她都收拾好,坐在床沿晃着小短腿,外公的粥也熬好了。

我至今依旧记得小屋里那些个冬日的清晨,如果我在,老俩口也会让我来一口。很甜咧,来一口,再来一口。我妈从不知道我的酒龄从那时就开始了,也不知道我在外公家的每个早晨都兴奋得满脸通红。我也记得那个小屋的摆设,像小矮人的洞穴。因为外婆身材矮小,是个袖珍型的小个子女人,屋里的灶台、桌子、板凳,柜子,都根据她的个头打造,都小巧袖珍。只是这一切在外公突然去世后,戛然而止。

外公是在喝酒时突然离世的。那个夏天的傍晚,他挑兔子草回来,捧着小酒壶,坐在院前的大石头上,一边啜酒,一边拍着光溜溜的膝盖和村里收工路过的人闲聊。在一阵哈哈大笑间,老人家轰然倒地,再没起来。小矮人外婆没了外公的照料,生活迅速得不能自理,她搬进了舅给她准备的大房间。外婆看似一点也不怀念旧时光,终日沉湎在酒里,这时虽没有了酒壶里化开的热热的冰糖,但也没了外公的限制,外婆放开了喝。外公去世不到一年,她就跟着去了。我猜想,到了那边,外公看见外婆第一句话会是,呃,你咋这么快就来了?外婆则会神秘兮兮地看老家伙一眼:嘿嘿,酒真是好东西咧!

肯定是有遗传的。爱酒的老头老太太,把基因里对酒的执迷,一滴不少遗传给他们的儿女。只是在我舅们的时代,田园还在,却已失去了那份田园色彩,因此他们那酒喝起来,分外局促,还有些见不得人。外公终生,都是知足的农人,年轻时种庄稼,年老便把田地移给儿子,自己只收拾院前的菜园子,夏末在翻耕过的地里捡落花生,无论去哪,都背着背篓拿着镰刀,一路走一路给他的兔子挑草,从我家出发,爬坡、过坎、再走很多条田间小路,回到他自己家,他的背篓里都是密匝匝的新鲜兔草。每到剪毛季,便张罗些酒菜,把儿子儿媳叫到一块,我们这些吃不上他的酒菜的外孙,也会有小礼物。

舅的时代,仅靠土地不再能养活人了,村里的男人大都跟着当地的包工头,辗转东西南北,年底才回。终生被土地绑缚,倒也勉强能自给自足,外公外婆一辈子都是乐呵呵的酒鬼,而我的舅们,除了继承了父母酒鬼的特质,也许还感染了乡村逐年衰败中的那种莫名的伤感,还有困惑,还有懦弱,时代要求他们做出反应,他们一直都在抗拒。

他们都不情愿离家讨生活,无法忍受远离家乡,顶多在县城打打短工,在附近村子做做木匠,有时帮人家扛扛水泥,隔三差五就能回的。其中一个舅出过远门,前后仅一年,每日上工都醉醺醺,最后的工钱也在某次醉酒中被人偷走,从此,舅的坏名声传出去,工头没人愿意请他,工友没人替他说话,舅娘送礼、请客、拜托这个拜托那个都不行,数落、咒骂之后,也只好作罢,任他去。舅终于达到目的了,可以做个安安静静的破罐子了。

时代在变,粮食在贬值,土地在贬值,唯一不变的,是对酒的执迷。舅逢酒必喝,逢喝必醉,几乎每天都处于微醺状态。如果从村口走回去,路过几户人家,人家客气,要招呼他一小杯酒,几颗花生米,他从不拒绝,这样一路走一路喝,正事忘在脑后,回到家就只有躺下了。每年春节回去看外公外婆,舅陪我们去坟地,我们烧着纸钱,看变黑的纸花在空中飘舞,发出低低的惊呼,在坟茔里,一切都是传奇。舅则一如既往,在坟前给父母敬酒拉家常,自己也喝着,回来的路上,从他高一脚浅一脚的步态,我们都知道,他又高了。

但即使喝高了,舅也是内向且懦弱的。他坐在桌前,总是害羞地将双手夹在膝盖中间,吃很少东西,虔诚地默默地喝酒,亲戚们在一旁高声说话,划拳,劝酒,讲自己今年的收入,冒险经历,舅一声不吭,偶尔点一下头,高颧骨上略微泛着红光,脸上渐渐呈现一抹神秘的笑,然后离桌,在菜园、果园里恣意徜徉、乱走,带着那份旁人从不知晓的内心感受。

我们这一辈长大了,血液里对酒精的热爱,继续流传,我的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们,无一例外,都馋酒。只是又有不同。他们早早就出外谋生,没有任何迟疑。接受命运的安排,即生来就被扣押在土地,但注定必须远离。

有一个表姐15岁不到便南下广东,在工厂做活,那一年她用尚未从学校熟练掌握的生硬、蹩脚的词汇,给我写了一些信,当中很有一些煽情的话,叫我好好学习,听爸妈的话,她不说,也许还是想家的。另一个表姐,结婚时20出头,接下来的二十多年,便跟着丈夫辗转中国各个工地,哪里有活就去哪里,两个女儿都是在工地怀上的,在那种一间房住四对夫妻,床与床之间用布帘相隔的工房里,做饭用的炒锅直接扔在门口的水泥地上。年纪最长的表哥,早些年也跟着村里人去上海打工,寄回的照片里穿着松垮垮但颜色明亮的西装,梳着当时流行的刘德华式的中分汉奸头。

但这也绝不是励志的故事,我的同辈中大多数人,年轻时外出务工攒下一点钱,终又回到镇上结婚生子,做起各种小营生,卖水果,跑出租,开个小饭馆,开间理发店。又有一些,如我年纪最长的表哥,他似也继承了父辈气质中那种绵密悠长又无从说起的彷徨,在外打工十多年,修了老家的房,生了女儿,但年年回家,小女儿都躲在祖母身后,连话都不肯跟他讲。表哥来来回回跟亲戚们打了很多电话,紧张又急切地讨论他回镇上能做啥营生。最后他开起了长途货车,在镇上租了间房,把女儿接到身边。起初每天放学,女儿偷偷绕过他们要溜回祖母家,他都会去街口堵,堵住了,女儿死活不跟他回,声嘶力竭哭喊着要婆婆要婆婆,好像他是要拐卖她的人口贩子,他眼睛红得像一双斗鸡眼……

人生历程各有差异,一年年,看着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兄弟姐妹逐年老去,脸上覆着一层叫做沧桑的东西,是一件很玄奥的事。也许唯一不变的,是我们对酒共同的迷恋了。一年之中,难得聚在一起的时间,酒肯定是少不了的。一般这都由我妈张罗,老早就准备了几个五斤装的塑料壶,从镇上的酒厂买来放好。酒桌上起初都还规规矩矩,晚辈给长辈敬酒,同辈之间敬酒,说些知心话,渐渐的气氛热络,声音高起来,身体嗨起来,绕着桌子,有追的有躲的,女人凑在一块,合谋着要撂倒谁,男的对着一杯无辜的酒争得面红耳赤,最后,总会撂翻几个的。年纪最长的表哥身体有些发福,但在醉酒时还是灵活的,小苹果还是江南style?随便挑一个,他都会给你来一段。在他自我陶醉的让人不忍直视的乱舞里,我依稀看到,他在开了几天几夜长途货车归来,迫不及待又异常虔诚地蹲在自己的小酒坛子跟前,小心翼翼舀出一杯酒,这个动作,外公做过,舅也做过。




如今,我的外甥女貌似也承继了我们这辈人的衣钵,馋酒。但又不一样,从小被自己母亲送到学费高昂的寄宿学校的外甥女,习惯了在网络熟练出入,查询任何她想得知的信息;追星追得很认真,你要开她偶像一句玩笑,她会气急败坏地维护,“你不知道她有多努力!”但偶像年纪一过30,也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坚称自己属于外貌协会,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都是扯淡,“S”型才是生活目标;吃什么喝什么不重要,关键是要有范、有情调,吃着牛扒,摇着高脚杯里的红酒,皱紧眉,像喝药一样义无反顾吞下去,只要是为了享受,她什么苦都能吃。

某一日,家里人开车,经过县城的新城区,到某个街口,小家伙突然从后座直起身子,指着窗外街角的一片商铺,看,那是我的房产。她用的是“房产”这个词,好像她是包了整座鱼塘的霸道总裁,那是她妈妈在我们那个小镇上用数十年如一日每天十个小时以上的工作量,给她置办的。我经常想起这个情景、这些人事,像极Bruce Springsteen一首老歌《My Hometown》中描绘的:

记得8岁那年,我攥着一枚一角硬币

跑进一个汽车站去给我老爸买报纸

我坐在他腿上开着那辆宽大的旧别克穿过小镇

他摸摸我的头,说道:“儿子,好好看看,这就是你的家乡”

这就是你的家乡。

……

夜里,我和Kate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一直在商量着要搬出这个地方

我们收拾好了所有的行李,或许会搬去南方

35岁的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

昨晚,我让他坐在我腿上开着车,对他说“儿子,好好看看吧”

这里是你的家乡


(本文原标题:《酒鬼的祝福》)




作者:寇研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自由撰稿人。出版文化类随笔集《思奔——在历史与八卦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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