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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欣赏] 莫沫:理想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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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2 12:0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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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1/30

理想情人

莫沫
我说你像一只企鹅,因为我心里对你有爱,因为我忘不了那年的冬天你教会我滑冰、逃学,傍晚走在北大周围的小餐馆找吃的,给餐馆的服务员烟,为我做饭……如果没有那些回忆,我的青春可能会是忧郁孤单的。

1

拆开快递送来的包裹,盒子里装着细细的、亮晶晶的一排金属壳电子烟。拿起来,叼在嘴里,跟真的似的。听朋友说这玩意儿对人体无害,不会产生依赖感,也不会上瘾,可以随时点亮,随时灭掉,可以随时脱离和亲近,好似一个理想情人。

那天晚上,我拿着手机听着你的声音睡着了,梦见你的手臂和腿变得很短很短,梦中的你不会呼吸,变成了一条在水缸吐泡泡的鱼。

平时你向我走来总是不紧不慢、无忧无虑,感觉时间被冻结了,是无限的。有时你侧着头,撅着嘴,眼睛闪闪发光地站在一边看着我,不出声,就像这条在我梦中出现过的吐泡泡的鱼。

早上起来穿衣服准备上班,一直在想你,想起梦中出现的好像不是一条鱼,而更像是一只企鹅,一只身体退化、腿和翅膀非常短、飞不起来、吃力往前走、只有在我梦里可以无拘无束的企鹅。

2

每天离开友谊宾馆去看你滑冰,总给我带来无与伦比的快乐。因为当时没什么能给我们带来快乐的,每天晚上在外国专家俱乐部和服务员打乒乓球,或者陪老专家看《新闻联播》挺没劲的。那些年我常常做恶梦,梦见外星人把我带走,有时也梦见有个魔鬼要从纱窗爬进房间。宾馆到处是树,夏天的知了会叫个不停。在秘鲁没有知了,也没有这么炎热的夏天。有时恶梦惊醒会觉得陌生得可怕,想找一个能保护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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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吕布作品

夏天有时我躺在大剧院前面整齐的草坪上,看着天空,看得时间长了会幻想自己被外星人包围,被他们带走,喊不出声,想叫人来帮我,但发不出声。

父母说我是语言天才,一教就会。我在利马上的是一所法国学校,在那里我轻松地学会了法语。我们一家人从秘鲁搬到北京那年我才十二岁,小学刚毕业,父母希望我们全家尽快融入北京的生活,也期待我和妹妹把汉语学好,硬把我们送到了宾馆附近的中国学校。回想起来,当时我和妹妹一句汉语不懂,天天像聋哑人一样和陌生的同学老师指手画脚地交流,很荒唐。当时我和妹妹都觉得父母这么做肯定是疯了。

每年夏天是外国专家回国的季节,他们会聚集在专家俱乐部门前,带着家属和包裹,与大家告别。他们坐着装满箱子的小汽车,箱子里全是中国工艺品,纸伞、灯笼、中国画什么的,看似很愉快,头也不回地走了。

公寓的服务员从来不哭,老外们走了,他们可以捡到许多奇装异服和洋玩意,但是好像也引不起他们多大的兴趣。他们看到一批又一批的外国专家来了又走,已经麻木了。我还记得第一次站在俱乐部门前与新认识的朋友告别,看着他们上车要走,就失声痛哭起来,好像身体某个部分突然空了,碎了,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们这么容易就走了,坐上开往机场的车子就消失了。我很长时间都没弄明白他们为何不把北京当作自己的家?为何这么迫切要回国,不希望留下来呢?大家经常互相问,“你什么时候回国?”记得有的人还说,不能在一个“修正主义”的中国工作。他们好像是阿尔巴尼亚人。

从那时候起,我的梦想就是离开。迟早我得走,离开这里,离开外国专家公寓,离开这个奇怪的宾馆,让那些外星人把我带回我的地球,离开这个喊不出声音的鬼地方。

3

认识你是我学会滑冰的那一年。几次看见你在那个结冰的湖上神态自如地和一帮人滑冰,似乎很开心,我也想学,暗地里就是为了认识你。有一天,从学校出来,你边买烟边跟同学说要逃学去公园滑冰,我听到了,你当时穿的衣服和商店里喇叭播放的音乐我都还记得,军大衣下面是黄毛衣,歌是邓丽君唱的,对吗?

第一次牵手滑冰好像是在一个初春的下午。风刮得很紧,还有一群零零散散的人在冰上玩耍。我把书包扔在一边,跟着微弱的音乐滑了一圈又一圈,你从我身边擦肩而过,突然转身停住,拉住我的手,微笑着抿嘴说了一句,“来呀”。你的那帮同学站在一旁起哄,但你不动声色地握着我的手往前滑。我们跟随邓丽君那首我记得旋律却不记得歌词的曲子,在人群里穿梭,看起来很般配。当时你的头发很短,高大的身躯,脸上有微笑,脖子还扎了一条红色围巾,在冰上摔了几次,你仍然眯着眼乐呵呵。不像今天的你,企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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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吕布作品

你问我美国的滑冰鞋是不是特好,当时人们似乎觉得美国什么都好。我和父母回国度假在美国停留时,特意给你买了一双溜冰鞋,蓝蓝绿绿的颜色很闪眼,你说不敢带回家,怕父母责问。我就把鞋藏在床底下,每次滑冰就背着鞋子,你用完了我再它们塞在书包带回家。逃学、滑冰和那双冰鞋都是我们的秘密。那双美国买的滑冰鞋是二手货,因为没钱,我趁父母在伯克利探访朋友的机会在一个小的二手货店里买。

如果那天晚上我们没跟你的朋友喝酒,或许咱们就没事了。那个叫大山的人,高个子,比我们都大,是个工人,所谓的“社会青年”。滑完冰以后,他硬拉我们一帮人去喝酒。骑车把我们拉到北京大学附近的一个小餐馆,给服务员几包烟,让我们在餐厅里玩,玩到多晚我也记不清了。

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是否能解释你为何现在四十多岁还是那么叛逆,又那么胆小怕事?你今天变成了一个既不满足于现状、又无力改变现状的那种人。

我说你像一只企鹅,因为我心里对你有爱,因为我忘不了那年的冬天你教会我滑冰、逃学,傍晚走在北大周围的小餐馆找吃的,给餐馆的服务员烟,为我做饭……如果没有那些回忆,我的青春可能会是忧郁孤单的。

那天晚上你说无论如何不能回家,谁也不能回家。因为我们喝了不少啤酒,有几个人倚在墙角使劲吐,很狼狈,你说要是父母知道了,肯定饶不了我们。“小地主”,那个胖胖的矮个子同学说,可以躲到他的男生宿舍过一夜。一个叫多多的女孩,妈妈是日本人,爸爸是华人,一路上一边吐一边哭,好像有点怕了。

走出餐馆,冰冷的风从门缝刮进来,嗡嗡作响。我们挎着书包,穿着军大衣,骑车赶到学校的围墙,一个一个爬进去,走进静悄悄的宿舍楼和寝室,居然没人发现。小地主领着我们走进房间,把寝室的灯打开,小声命令里边的男同学给我们六个人让床。夜深了,大家迷糊地趴在几张床上,一躺就躺到天亮。

父母坐在客厅,脸色很难看,似乎一夜没合眼,两人争先恐后地把我臭骂一顿。很少失控的爸爸,脸色通红,找了一根皮带要抽我,妈妈喊着问我到哪里去了,是不是跟坏人鬼混。我躲在一边说就是几个朋友,没做什么。我说的是真话。妈妈说一定要找到那些坏人,要告他们,在我房间里翻箱倒柜,要找到干坏事的证据。就这样,她终于找到了我们的滑冰鞋。

那年你就这样悄悄地从滑冰场消失了。我找过你,问过你的去处,通过你的朋友还找到了你们家。你的父母见到我,打开房门,一边听我说话,一边看着电视,磕着瓜子,说了一串客套话,他们说你挺好,学习很忙,劝我回去:“我们过一阵会带他去看你的”,就把我打发走了。

我和妹妹的房间配了一台电话机,但它没用,从来没人给我们打电话。父母经常用它订车,打电话给我们的翻译,偶尔使馆打电话来约我们参加活动,我们也经常去。

我给你的父母留下了这个电话号码,但始终没有接到过你的电话。这些都是可笑的,尽管我当时为此不止一次地哭过。

.....

6


有一年暑假回北京探望父母,在秀水街市场买完一些衣物和礼品带回国,正拎着大包小包走到建外大街辅路找辆出租车(当时还是面的),突然被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远处叫住:

——喂,伊索,是你吗?

我回过头寻找声音的来源。

——“喂,是你吗?

又叫了⼀一声。我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突然发现了你。我没回答什么。你站在那里,朝我这边望,犹豫地向我走来。

有些回忆虽然不会经常浮出水面,但有时会突然被某种气味、声音、天气激发。那天,你在人群中的脸一下子把我带回十五岁那年。滑冰,在冰上玩耍,你骑车送我回去。一闪而过的画面,我没说什么,只是认出了你。企鹅,你当时变了许多,如果你没叫住我,我肯定不会在人群中认出你。你的头发烫了大波浪,腰带里好像插了一个 BP 机,大夏天还穿了一件褐色短风衣,抿着嘴笑了。

此时如果下场大雨多好,会化解我们的尴尬和无趣,或许会打破那种假装严肃的局面。我想说的许多,但也不知道说什么,你也是。两个人像陌生人似的闲聊。

——你在北京呢?

——没,我回来看父母。

——你一直没在国内吧?

——嗯,走了好几年。

——哦,你吃饭了吗?

Marc-Riboud-autoportrait.jpg马克·吕布作品

天真热,空气湿漉漉的,让人感到不舒服。我们打了个面的,一起去东四附近的肯德基。推门进去,一个穿红蓝制服的小姑娘说“欢迎光临”,给我们下单。你要了两份套餐,端过来,胳膊倚在桌子上,问我“好听吗?”或者“好吃吗?”——餐厅里一片嘈杂,喇叭里大声放着 Kenny G 的笛子曲,听不清你说什么。我们沉默地啃着香辣鸡翅,我已经认不出来你吃土豆泥、喝大杯百事可乐的样子,有种说不出的入流感。你说自己现在跟父亲和哥哥做生意,问我最近做什么。餐厅空调很凉爽,你脸色好奇地看着我,我说不出什么,简单地应付说“在利马上大学,马上就回去了”。你问我为什么不在中国呆着,现在的中国多么好,如何好挣钱。凉爽的空调和笛子把我弄累了,我拿起包裹要走。你要送我回家,说这么多年见一面不容易。

——再送你一回吧。

走出东四,我们驶入二环,路过西直门。夏天,好多小餐馆和店铺挂着灯笼,在街上摆满桌椅,你说要喝酒,而我想回家,真的没什么好聊的,过去了那么多年,我真的有点失忆了。你叫车停下,在一个大排档点了几瓶啤酒。

——这里的啤酒没你们美国的好吧。但你别看不起,你也喝点。

——北京的啤酒不咋地,但它哪里最好你知道吗?喝着它,可以让你忘掉一切。

我坚持要回家,但你喝个不停。脸和眼睛胀得通红,用奇怪的目光盯着我,先是盯着我的左眼,再是我的右眼,然后又回到左眼。你问了好几次我记不记得那天晚上,北京大学的那天晚上。你的脸色在荧光灯下一会变蓝一会变绿,然后又变红,似乎很痛苦,语无伦次,嘴角略往上翘,突然站了起来,冷笑地看着我,手里的啤酒瓶滑倒在地上,砰的一声。

——他妈的,你们这帮老外,别装糊涂了。

我听不明白,想哭。突然觉得我不应该再回到这个仍然离奇的城市。你直视着我,好像要爆发,但只吐出了几个字。

——你他妈告我了。你他妈告我了。我在劳改所蹲了一年,你知道吗?

你把滚到地上的酒瓶捡了起来,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放到桌子上,转身走了。

邻桌的人在路灯下吃着花生,喝着啤酒,斜着眼看我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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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理想情人》选摘,全文将发表于即将上市的《单读 12·创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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