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3月15日,由沈从文、萧乾署名合编的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刊登了林徽因的情诗《别丢掉》,诗词如下:
别丢掉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
轻轻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叹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着那真!
一样是月明
一样是隔山灯火
满天的星
只有人不见
梦似的挂起,
你问黑夜要回那一句话——
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3月20日,梁实秋化名灵雨,在他自己创办并主编的《自由评论》周刊上发表一篇读者来信《诗的意境与文字》,先是针对梁宗岱批评胡适提倡“明白清楚”的文艺观容易让诗歌流于浅薄的说法,展开了一番反批评;接下来他“随便”列举了林徽因的《别丢掉》一诗,来证明自己和胡适的共同主张:“我不得不老实的承认,我看不懂。前两行我懂,由第三行至第八行一整句,我就不明白了。‘现在流水似的’是形容第二行的‘热情’呢?还是形容第七行的‘渺茫’呢?第八行是一句,但是和第三至第六行是什么关系呢?第十二行‘只有人不见’是何所指?”
3月31日,沈从文在写给胡适的书信中专门谈到这件事:
“《自由评论》有篇灵雨文章,说徽因一首诗不大容易懂(那意思是说不大通)。文章据说是实秋写的。若真是他写的,你应当劝他以后别写这种文章。因为徽因的那首诗很明白,佩弦、孟实、公超、念生……大家都懂,都不觉得‘不通’,那文章却实在写的不大好。”
这封信中所提到的佩弦,即清华大学教授朱自清。孟实,即北京大学教授朱光潜。公超,即清华大学教授叶公超。念生,即燕京大学教授罗念生。这几个人都是当时比较重要的两个京派文学沙龙——林徽因的位于北总布胡同的太太客厅、朱光潜和梁宗岱主持的慈慧殿三号读诗会——的骨干成员。
▲林徽因在北总布胡同三号居所客厅
同年11月1日,朱光潜在《大公报·文艺副刊》发表《心理上个别的差异与诗的欣赏》一文,认为“明白清楚”,不仅是诗的本身的问题,同时也是读者了解程度的问题。
1937年1月,朱自清在《文学》第8卷第1号中发表《解读》一文,逐句回答了梁实秋针对《别丢掉》一诗的批评质疑:
这是一首理想的爱情诗,托为当事人的一造向另一造的说话。说你别丢掉“过往的热情”,那热情现在虽然“渺茫”了,可是,“你仍要保存着那真”。三行至七行是一个显喻,以“流水”的轻轻“叹息”,比热情的“渺茫”;但诗里“渺茫”似乎是形容词。下文说“月明(明月)”、“隔山灯火”、“满天的星”,和往日两人同在时还是一样,只是你却不在了;这月、这些灯火、这些星,只“梦似的挂起”而已。你当时说过“我爱你”这一句话,虽没第三人听见,却有“黑夜”听见;你想“要回那一句话”,你可以“问黑夜要回那一句话”。但是,“黑夜”肯了,“山谷中留着有那回音”,你的话还是要不回的。总而言之,我还恋着你。“黑夜”可以听话,是一个隐喻。第一二行和第八行,本来是一句话的两种说法,只因“流水”那个长比喻,又带着转了个弯儿,便容易把读者绕住了。“梦似的挂起”,本来指明月灯火和星,却插了只有“人”不见一语,也容易教读者看错了主词。但这一点技巧的运用,作者是应该有权利的。
几乎是与此同时,朱自清在1937年1月24日的日记中写道:
“早访杨君家。为评文学奖金开委员会。林徽音与叶公超盛赞《画梦录》。公超称之为中国最早之散文,林称之为较《日出》一剧更为成功之佳作。”
这里的“杨君”,指的是胡适在北京大学教导过的老学生、《新潮》社的骨干成员、五四运动时期的风云人物杨振声。所谓“文学奖金开委员会”,指的是时任《大公报·文艺副刊》主编萧乾为纪念该副刊十周年而牵头组织的文艺奖金评选委员会,该委员会成员包括杨振声、朱自清、朱光潜、叶圣陶、巴金、靳以、李健吾、林徽因、沈从文、凌叔华等人。
1937年5月,曹禺(本名万家宝)的《日出》、卢焚(本名王长简,又名师陀)的小说《谷》、何其芳的散文集《画梦录》,一同获得《大公报》颁发的文艺奖。
1937年6月13日,胡适主编的《独立评论》周刊第238号刊登了梁实秋化名中学教员“絮如”投寄的读者来信《看不懂的新文艺》,其中从中学教育的角度出发,批评北平文坛一些“所谓作家”走入了“魔道”,并且点名批评了卞之琳的诗歌《第一盏灯》和何其芳的散文《扇上的烟云》。胡适在编辑后记中对于梁实秋稍有异议,他认为卞之琳的诗是看得懂的,何其芳的散文过于晦涩的原因,在于作者能力太差,值得“哀怜”。
梁实秋与胡适一唱一和的公开批评,一下子捅破了京派文坛的马蜂窝。周作人和沈从文分别给胡适写了替卞之琳、何其芳辩护的公开信,被胡适刊登在1937年7月4日出版的《独立评论》第241号中。胡适当年的地位已经难以撼动,处境比较悲惨的是因犯下众怒而陷入孤立状态的梁实秋。梁实秋当年所收获的唯一的一份公开支持,来自于冰心针对林徽因旁敲侧击、冷嘲热讽的另一首白话诗,标题叫做《一句话》,诗词如下:
那天湖上是漠漠的轻阴,
湿烟盖住了泼刺的游鳞。
东风沉静地抚着我的肩头,
“且慢,你别说出那句话!”
那天晚上是密密的乱星,
树头上栖隐着双宿的娇禽。
南风戏弄地挨着我的腮旁,
“完了,你竟说出那一句话!”
那夜湖上是凄恻的月明,
水面横飞着闪烁的秋萤。
西风温存地按着我的嘴唇,
“何必,你还思索那一句话?”
今天天上是呼呼的风沙,
风里哀唤着失伴的惊鸦。
北风严肃地擦着我的眼睛,
“晚了,你要收回那一句话?”
这首诗刊登在梁实秋主编的《自由评论》第25、26期合刊“文艺专号”当中。梁实秋与冰心的丈夫吴文藻、林徽因的丈夫梁思成,曾经是清华学校的同班同学。在此之前的1933年9月27日至10月21日,冰心充满妒忌的短篇小说《我们太太的客厅》,在杨振声、沈从文从清华研究院教授吴宓手中刚刚接编的《大公报·文艺副刊》上逐期连载,已经与林徽因结下私怨。
林徽因的一首情诗所引起的京派文坛的系列纷争,一部分的原因是胡适、梁实秋等人,与已经形成气候并且人多势众的京派文人周作人、林徽因、朱自清、朱光潜、梁宗岱、沈从文等人之间,确实存在着文艺观念的分歧;更加重要的原因,其实是相关人等之间争名夺利、争风吃醋的意气之争。随着抗日战争于1937年7月7日突然爆发,这场并不激烈的文坛纷争很快便戛然而止、烟消云散,应该算是不幸之中的一种侥幸。
▲左上:梁思成在北总布胡同家中;左下:梁林夫妇和费正清夫妇;中:北总布胡同家里的书房;右:“太太客厅”常客沈从文、徐志摩、钱端升、周培源、胡适、金岳霖、萧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