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吕美耶：死后还被消费的“明治一代毒妇”

源济

原创 2015-11-24 茂吕美耶 大家

摘要ID：ipress

阿传在刑场因为没看到养父和情夫小川市太郎的身姿，疯狂扭动全身挣扎，大喊大叫市太郎的名字。为此，吉亮失手了两次，第三次才成功斩下阿传的头颅。

▍明治一代的毒妇

以“希世毒妇”之名留传至今的高桥阿传，被捕两年后，于明治十二年（1879）1月31日，在东京市谷监狱拉下了她的人生帷幕。她是日本刑罚史上最后一名斩首受刑者，得年28。

“明明是个男人，胆子真小。看看我！”

阿传在刑场甚至口齿锋利地如此斥责先一步被斩首的男人。

刽子手是著名的“斩首浅右卫门”第八代山田浅右卫门的弟弟吉亮。轮到阿传时，由于她不停扭动身子，呐喊着情夫小川市太郎的名字，导致斩首技术高超的吉亮竟失手了两次，第三次才斩下阿传的头颅。

“山田浅右卫门”（Yamada Asaemon）是日本江户时代大名及武士门第的御用刀剑试斩者兼处刑人，名字为世袭制。能让斩首高手失手两次，可见阿传当时肯定狂乱得像只疯狗。

同年2月12日的《东京曙新闻》，刊载了阿传的解剖验尸报告，曰：“关在监狱三年，丝毫不减其壮硕身躯，肥肉油浓……”

阿传杀害日本桥的古物商后藤吉藏事件，发生于明治九年（1876）8月27日上午7点左右。

“我有事先回去。我丈夫脾气不好，麻烦你们不要唤醒他。”

一名女子如此交代女侍后，留下昨晚与她一起投宿的男人，离开东京浅草御藏前片町（台东区藏前）的丸竹旅馆。

到了中午，旅馆房间的男人仍不起床。

女侍觉得很奇怪，到房间查看，翻开被褥，只见男人被剃刀割断喉咙，躺卧在血泊中。警察接到旅馆通报后，立即制作通缉告示，四处分发。之后有人告发阿传行踪，警察在阿传居住的京桥、新富町一带仔细搜寻，终于逮到阿传。

▲日本电影《毒妇高桥阿传》，2006

▍从小就寄人篱下

阿传生于嘉永三年（1850），家乡是上野国（群马县）利根郡下坂村。据说母亲被某藩国家老（首席家臣）看中，事后又遭遗弃，之后怀着身孕嫁人。阿传两个月大时，父亲便将她送给别人当养女。母亲则遭丈夫休妻，不久就过世。

阿传14岁时，因养父母推荐，与村内某个勤于干活的男子结婚。可是，阿传不喜欢这个丈夫，一年多后离婚。16岁时，又与村内的高桥波之助结婚，然而，厄运正自此接二连三发生。

高桥夫妻俩感情很好，是村人羡慕的理想鸳侣，不料，婚后一年，悲剧便来袭。波之助患上在当时普遍认为是绝症的汉生病（癞病）。由于当时没有所谓的人权意识，夫妻俩受到全村人都与其绝交的歧视。尽管如此，阿传仍无微不至地照顾丈夫。

所有财产都花光后，20岁的阿传终于下定决心离开村落，于明治四年（1871）年底，带着丈夫前往新天地东京。阿传打算去横滨向名医詹姆斯?柯蒂斯?赫本求救。

两人最初寄居在阿传的同父异母姊姊家，后来又搬到横滨。阿传为了挣治疗费和生活费，起初当女佣，不久成为流莺。

也就是说，阿传并非自甘堕落，她是为了医治丈夫的病，不得不站在街头拉客。赫本的诊所全部免费，阿传把钱都花在昂贵的民间中药偏方。

然而，所有治疗均无效，丈夫于明治五年（1872）九月去世，此时的阿传21岁，命运竟随之一路狂跌。

▍强盗杀人罪？或为姊姊复仇？

失去心灵支撑且身心交瘁的阿传，为了喘一口气，委身为东京某生丝商小妾。几个月后，恢复健康的阿传又离开生丝商身边，打算自己做茶叶掮客。这时，她认识了小川市太郎。

小川长得俊俏，脾气很好，却是个懒汉。阿传没有和小川同居，她为了茶叶掮客生意，经常东奔西走，有时回来和小川住一起，有时又背着背袋出门做生意。

当时和阿传有生意往来的人，日后在法庭证言阿传穿着朴素，外观不起眼等，有些人甚至没有留下任何深刻印象。这也表示，阿传在做生意时，完全没有利用任何女人的武器。

明治九年（1876）八月，二十五岁的阿传因交易失败，生活跌入谷底。据说，小川市太郎是个吃软饭的家伙，他的生活费及所有欠债都是阿传在支付。

阿传经人介绍，向古物商后藤吉藏借钱，结果对方说，只要阿传愿意陪睡，他愿意出钱。

这个名为后藤吉藏的男人，其实是阿传的同父异母姊姊的丈夫。阿传在生丝商身边当小妾的养病期间，姊姊家的房东遣人带来口信，说阿传的姊姊趁房东不在时擅自搬家。阿传到姊姊家查看，姊姊行踪不明，家里空无一物，姊夫也不知去向。

也就是说，阿传经人介绍而认识的古物商后藤吉藏，正是四年前失踪的姊夫。四年后，阿传再度见到这个姊夫时，对方不但改名换姓，更另结新欢，唯独姊姊就那样离奇失踪了。阿传坚信姊姊遭后藤吉藏杀害，但是，这些供述于日后全被法院否定。

8月26日，阿传为了打听姊姊去向，同吉藏在东京浅草藏前片町的旅馆“丸竹”度过一晚。8月27日早上，阿传独自一人离开旅馆，吉藏死在旅馆房内。

由于阿传离开旅馆时，夺走吉藏钱包里的钱，两天后，阿传被捕时，罪名是“强盗杀人罪”。

▍死后成为媒体的炒作商品

明治十二年1月29日，东京法院判阿传为死刑；31日，在东京市谷监狱，由第八代山田浅右卫门的弟弟吉亮负责执行死刑。

明治政府于明治三年（1870）公布将以绞刑替代现有的斩首死刑执行法，并于明治六年（1873）制定绞罪器械图表，将“勒死”改为落下式的“吊死”。也因此，当时被宣告死刑的罪人，可以选择斩首刑或绞刑。

阿传选择了斩首刑。

但是，阿传在刑场因为没看到养父和情夫小川市太郎的身姿，疯狂扭动全身挣扎，大喊大叫市太郎的名字。为此，吉亮失手了两次，第三次才成功斩下阿传的头颅。

▲电影《毒妇高桥阿传》

阿传的苦难并没有随她的死而结束。

死刑执行后不久，通俗小说作家反名垣鲁文编著的《高桥阿传夜叉谭》全八篇合卷上市。

据说这套有插图的合卷书在短短两个半月制成，这在当时的木版印刷界算是空前未有的火速记录。书中让多数虚构的赌徒角色登场，并形容阿传为“脂膏多、情欲深”的女人。

阿传便如此被打造为“妖妇”、“毒妇”形象，随着当时刚传入日本的西方文明印刷技术，大量打印，传遍日本的大街小巷。

反名垣鲁文深知文明开化期的读者偏爱煽情内容的心理，遂以至今为止被压抑的女性欲望为主题，创作了“毒妇高桥阿传”形像。之后，其他戏作者也跟风出版了《其名高桥毒妇小传，东京奇闻》全七篇合卷。四个月后的五月，新富座剧场也上演了毒妇高桥阿传的舞台剧，叫好又叫座。

“明治一代毒妇”的阿传形像便如此形成。

至于阿传的真实面貌呢？读者根本不关心也无所谓。据说，阿传的情夫小川市太郎曾对饰演阿传的歌舞伎演员说：

“她很从顺，做事规规矩矩，不知情的人会以为她是士族的妻子。”

看来，阿传不过是生活在底层社会的不幸女性之一而已。

日后，反名垣鲁文在报纸向读者（或向阴世的阿传？）公开谢罪，承认取材不足与事实误认。著名的歌舞伎狂言作者河竹默阿弥也写了有关阿传的剧本，但人家至少用假名以掩人耳目。

日本著名小说家山田风太郎曾批评道：“阿传只杀了一个人，而让她成为希世毒妇的人正是反名垣鲁文。”

不知是不是噩梦做太多，反名垣鲁文于阿传死后第三周年忌辰的明治十四年（1881），向相关人员展开募款活动，再以小川市太郎的名义在东京都立谷中灵苑为阿传修建了一座坟墓。

这边的坟墓虽然没有遗骨，但墓碑后刻着八十多名捐款人名字。其中，不但有出版社和报社，也有新富座等著名歌舞伎演员，以及打鼓说书人和说书艺人，甚至连日本桥的花柳界也来凑热闹。这些人都因为高桥阿传而赚了一把大钱。

只是，这也不能怪当时的媒体和炒作的演艺人，完全是时代使然。

江户时代的绘本小说便有“毒妇”一词，而杀死男人的“毒妇”比只玩弄男人的“恶女”更具有煽情作用。文明开化的明治时代初期，报纸逐渐蜕变为以报导事实为主的媒体，但承接江户时代的“实录”绘本仍是最受欢迎的通俗读物，出版界及演艺圈若想大捞一笔，只能将阿传升级为“毒妇”。

换句话说，“毒妇传说”是明治时代媒体近代化过渡时期的产物。

▍小川市太郎的下落

阿传被处刑后，警视厅第五医院负责解剖遗体。

据说，当时的相关人员将阿传的阴部标本保存下来，之后移至东京大学医学系，战时又交由陆军医院保管。事实如何不得而知。阿传的头颅则制成骷髅，日后成为浅草区某中医的收藏品。

遗体以罪人身份葬在小冢原刑场的回向院。回向院是专门埋葬罪犯的寺院，当时有许多政治犯也埋在此地，因而没有特别区分哪个地方埋的是谁，亦没有墓碑。现在的回向院有各种墓碑，都是日后重建的。

十年后的明治二十二年（1889）三月，有一名云游僧前往浅草拜访收藏阿传骷髅的中医。云游僧自称俗名是小川市太郎，听说医生收藏了阿传的骷髅，迢迢千里赶来，只为了见一眼阿传的骷髅。

原来小川市太郎曾被怀疑是共犯，入狱了一阵子，后来当局查出小川确实和罪行无关，又释放了小川。

小川市太郎向中医说，他和阿传的养父最后一次到监狱与阿传会面时，阿传似乎已经明白自己不久后将离开人世，涕泪交流地要求养父和市太郎于处刑当天一定要来见她最后一面。两人都点头答应了。

但是，不知为何，传讯人传错了处刑日期，晚了一天。市太郎和阿传的养父赶到刑场时，阿传已于前一天被斩首。两人恳求相关人员让他们收尸，但阿传的尸体也在斩首后即移交警视厅第五医院。

医生听了云游僧的说明，才理解阿传于斩首前陷入疯狂状态的理由。医生取出骷髅向云游僧解释，由于阿传狂喊着市太郎的名字，导致浅右卫门第一刀没有砍掉头颅。骷髅后头部留下的斩伤痕迹，正是证据。

医生又劝解云游僧：“世间人称阿传为毒妇，但她的遗体完成医学上的贡献，也留下髑髅让人进行医术研究，值得称她是个善良女子。请你尽量为她吊祭，让她下辈子活得好一些。”

云游僧向医生郑重致谢后，告别离去。

自此以后，便没有人知道小川市太郎的下落。

【注】本文原标题《日本最后一名斩首受刑者──高桥阿传》

作者：茂吕美耶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