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Hutong9.net 于 2014-8-6 04:57 PM 编辑
李零:万变
来源:《艺术手册》
2014-08-02 11:21:14
我爱艺术,打小就爱,不是像专家那样爱,而是像普通人那样爱。可惜人生太曲折,一不留神,进了考古的门。进了这个门也待不住,索性破门而出。时间长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归哪一行。我对任何专业都缺乏“老王卖瓜”的自豪感,觉得业余一点儿也不寒碜,不但不寒碜,还是人之本色。普通人没职业病,远比专家心理健康。
读艺术史,考古和艺术是什么关系,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搞艺术的甭提多热心,搞考古的反而很麻木。最近郑岩有讨论。
西方美术打哪儿来?大家马上想到的是文艺复兴。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是复古艺术。复古的灵感来自罗马。罗马的东边是希腊。希腊人是岛民,他们在波斯帝国西边建了上千个城邦,古典说法是池塘边上蹲一圈儿蛤蟆(见《斐多篇》),不在岸上叫,就往水里跳,这个比喻很形象。
文艺复兴是个梦。欧洲人认祖归宗,希腊罗马是个头,但头的前面还有头。他们从艺术进入考古,从古典学进入东方学,一路寻梦。路的尽头是什么?是遥远的东方。近东之东有中东,中东之东有远东,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我是从中国看西方,从考古看艺术。想不到,多少年后,居然在美院讲座,在艺术系教书,“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2009年,译林出版社出过一套《剑桥艺术史》,邀我座谈。这套书一共八本,古希腊罗马一本,中世纪一本,文艺复兴一本,17、18、19、20世纪各一本,绘画观赏一本。讲到最后,才进入现代艺术。
轮我发言,我说,我是外行,我看现代艺术馆,像穿堂风,什么颜色块儿呀,废铜烂铁呀,扫一眼就得了,刚从这头进去,就从那边出来。
“现代艺术”当然是“现代人”的艺术了。“现代”二字在中国很神圣。不懂“现代艺术”,还配作“现代人”吗?
我身边一位专吃这碗饭的学者一脸不悦。他说,能不能欣赏现代艺术,这是衡量一个国家的国民素质是否达到先进的重要指标。
你看,这就是业余和专业的不同。
业余爱好就是业余爱好,想爱爱,不想爱不爱,犯不着从一而终,更不必谁都孝敬。年纪大了,时睡时醒,半睡半醒,不感兴趣,一律屏蔽。你没看见猫吗?它听觉太灵敏,地上掉根针都跟打雷似的,不屏蔽,没法休息。
说点外行的感想吧。
欧洲绘画,年代早一点儿的,室内的景儿好像秉烛夜游,背景黑咕隆咚,人像戳在高光里,跟话剧舞台似的(谁让那阵儿屋子没大玻璃窗,夜里没电灯呢)。室外的景儿经常是密云畜雨,一道强光穿透云层,好像舞美灯光,投在脚下。主题呢,也多是宗教,不是圣母圣子、基督受难,就是圣徒的故事,就跟咱们的石窟寺艺术一样,不仔细瞧,千人一面。他们的帝王图,一手拿把剑,一手端个地球。卓别林的《大独裁者》,希特勒转地球,恐怕就是从这种画学的。
波士顿美术馆展出过一幅裸体画,画面上的成年男子,成熟到臃肿肥胖,据说这是他女朋友画的,故意画给大家看
啥叫现代艺术?我至今搞不清。我只觉得,它是跟老一套拧着来,有点成心作对。你不是黑咕隆咚吗,那我就阳光灿烂。你不是色彩单调吗,那我就五彩缤纷。你画圣母耶稣,我画肉眼凡胎;你爱古典柱廊,我爱钢筋水泥玻璃墙;你玩大理石雕像,专在人体曲线和衣服褶子上下工夫,我呢,废铜烂铁,什么材料都不拘,或大刀阔斧,或纷乱如麻,或快刀斩乱麻,大象无形,让你随便猜……
欧洲视觉艺术,建筑是爹,雕刻、绘画,本来只是建筑的一部分。中国艺术,本来也如此,可惜我们的建筑都是土木建筑、梁架结构,一旦倾圮,土崩瓦解,荡然无存。我们还能看到的雕刻,不是墓前的神道石刻,就是佛道造像。绘画,也是墓葬和寺庙中的壁画。文人抖机灵,桌上铺张纸,挥毫泼墨,玩什么诗书画印一体,把爬高上低的匠人撇一边,那都是后来的事。
研究古建,那得去山西。有人说,中国古建70%在山西,山西古建50%在长治,长治古建50%在平顺。我们村就是从北朝寺庙发展而来。
中国,城是方的,街道棋盘式;屋子也是方的,坐北朝南讲方向。欧洲不一样,他们可以把城修成圆的,街道呈放射状。建筑也可以是圆的(如罗马斗兽场、现代体育场),或像切蛋糕,只切一角。屋子随便摆,从飞机上看,好像一堆乱脚印。我们,只有南方土楼才做成多纳圈的样子。
我印象中的北京建筑有好几茬。明清或民国时期的就不说了。解放后,梁思成的大屋顶是一批,十大建筑是一批,有人叫新古典主义。古典不古典,总得中规中矩,不是方,就是圆。
北京奥运会盖的新建筑,一反常态。圆不能太圆,方不能太方。太正了也不顺眼,得让它歪着斜着,扭着捩着。于是我想,何不把建筑做成鸡蛋形,让它大头朝上,或把这些“鸡蛋”摞起来,让人提心吊胆(古人叫“危若累卵”)。
那多有力学结构呀。
波士顿美术馆展出过一幅裸体画,画面上的成年男子,成熟到臃肿肥胖,据说这是他女朋友画的,故意画给大家看。旁边墙上,一块小白纱接一块小白纱,排成一溜儿。你把小白纱挨个撩起,竟是一组变性手术的分镜头。到底男变女还是女变男,我有点记不清,反正最后是变了。
有一阵儿,尹吉男老约我到城里看美展。我记得,姜杰办了个雕塑展,头上悬一堆塑料娃娃,用细丝吊着,地上也搁一堆塑料娃娃,表示从天而降。它象征着无数小生命正在来到人间。这个主题好像跟计划生育或不计划生育有关,老乡的说法是“造小人”。现在到娘娘庙求子的,庙墙外埋的全是塑料娃娃。
怪了,它旁边的墙上也有一溜小图,表现十月怀胎,从豆芽式的胚胎到临盆欲产,让我想起那溜小白纱。
从前,我们开展交通安全教育,办法是在大街上摆展板,照片上全是血淋胡拉的事故现场,后来一打听,外国不允许,咱们才取消,现在已经看不到。
有一回,我在华盛顿大街上也见一展板,远瞧也是血淋胡拉。凑近一看,却是怀胎十月的分镜头,正与姜杰的作品相似,原来这是反堕胎者在宣传:堕胎就是杀人。
华盛顿的mall,周围一大圈,全是博物馆,它们的总称是史密森学会(Smithsonian Institution)。这批博物馆是国家博物馆,归联邦政府管,随便进,不花钱。
有个妇女博物馆,不在这一圈,很少有人知道,路上跟人打听,他们拿手一指,大呼fantastic,说太值得一看。
这座博物馆,果然怪诞。比如浑身是手的布艺人,浑身是乳房的气球人,五颜六色,光怪陆离。
它有个摇篮,上面趴着毒蛇、毒蛾、蟾蜍、蜥蜴,跟咱们农村拿“五毒”辟邪一个样。
临了有个录像,乍看是小人跳舞,细瞧是一只男人的手。两根手指,伴着音乐,在一个女人的身体上翩翩起舞。有个老美一直坐那儿看,笑得前仰后合。我心想,这不就是老乡唱的“十八摸”吗?
上个世纪末,有一阵儿,我跟几个汉学家在挪威科学院做研究。没事就跟罗泰(Lothar von Falkenhausen)寻幽访胜。
蒙克的画,同一主题,他会画很多遍,比如《呐喊》,比如《吸血鬼》。我问罗泰,蒙克的画为啥老愁云惨淡?男女交欢,此非“天地阴阳大乐”乎?他干吗把女人画成那样。罗泰说,难道你没听说过吗?性高潮之后,人不一定有幸福感,也许反而陷入失落、羞耻和罪恶感。不能自拔的主儿,甚至想自杀。现在我有点明白了,有些地位太高,一跺脚山摇地动的人,为什么会毅然决然,纵身一跃,从高楼往下跳。
北欧,冬天太冷,那里的居民,浑身上下,不但捂着厚厚的冬衣,还裹着长夜难明的黑暗,要是能上热地方,光着身子在海边晒太阳,那是一种解放。
维格兰雕塑公园是古斯塔夫·维格兰(Gustaf Vigeland)的名世之作,奥斯陆的著名旅游景点,游者必至。他用一大堆赤身裸体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手牵手,人摞人,组成生命柱,组成死亡球,表现人的生命历程,好像一个绵延不绝的链条(这种设计,现在仍有人学)。他有个小弟也玩雕塑,叫伊曼努尔·维格兰(Emanual Vigeland),没他有名。他给自个儿修个坟,很别致。罗泰在旅游手册上发现这个地点,约我一同去看。
这座坟墓,外表像教堂,小门很矮,钻进去,一片漆黑。瞳孔放大后,渐渐看出,头顶上方是繁星密布的天空,好像在天文馆看观象厅。四下有几组雕像,立在天际线上。回头一看,骨灰瓮就搁在门楣的上方。
这两个作品,一黑一白,一生一死,既是对比,也是连续。
巴黎,老魏(Françios Wildt)陪我逛博物馆和美术馆。
卢浮宫,《蒙娜利萨》,游人围得水泄不通,凑不到跟前儿。《胜利女神》好多了。这位女神,一次大战后是“公理战胜”的象征。以前在图片上见过,我从未注意,她脚底下还踩条船,现在看得真真儿的。我发现,美国影片《泰坦尼克号》,女主角立船头,就是摆出这么一副模样。
奥赛,《世界的起源》特别扎眼。它让我想起《老子》,想起《老子》把“大道”叫“玄牝”。“玄牝”是什么?就是一黑咕隆咚,深不见底,天地万物所从出的“众妙之门”。你从哪里来,答案也在这里。这幅画,早先藏在一幅风景画的背后,前后易手,背后有一大堆故事。1995年,这幅“天地大春宫”才第一次和世人见面。
现在的前卫艺术往往拿“革命”卖钱、“反抗”作秀,但库尔贝是真正的革命家。他参加过巴黎公社,革命后下大狱,罪名是他下令推倒了旺多姆铜柱,叫他赔30万法郎。这个铜柱是模仿图拉真石柱。图拉真石柱是炫耀战功,旺多姆铜柱也是。它是拿破仑用他从奥斯特里茨战役缴获的1250门大炮熔铸成铜版,用战争画面作装饰,跟秦始皇收天下兵器铸十二金人相似,在革命中被“破四旧”。库尔贝是写实派,不是抽象派,没有的东西不画,画就要逼真。他好画女人,玉体横陈,摆各种姿势,但没一幅像这幅,如此惊世骇俗。你说他画什么不好,专画女人的敏感部位。革命怎么能这么革,中国人很难理解。但1968年的革命,从法国到美国,全这么革,他们的革命有这一路。
毕加索喜欢画公牛,特有西班牙特色。我在巴黎那阵儿,碰巧有他的色情艺术展,里面尽是公牛骑女人。有些妇女在交头接耳。老魏说,你猜她们说什么?她们说,怪不得他一辈子这么花,老毕就是个老公牛呀。
看罗丹博物馆。我说我记得,罗丹好像说过,砍去多余,剩下就是美丽。老魏说,他看不出罗丹做到这一点。
我和几个朋友商量,从中国各大博物馆调文物,办复古艺术展,始终没办成。其实复古艺术,满地都是。现在的中国,到处都是炎黄、孔老、巨龙、大鼎,各种假古迹。
郑州有炎黄二帝像,地点在黄河岸边、向阳山上,光俩大脑袋。山高55米,像高51米,通高106米,比美国自由女神像高8米,比俄罗斯母亲像高2米。二帝眼长3米,鼻长8米,两张脸加起来有1000多平方米,沉甸甸的数字需要钱,耗资1.8亿元,不贵。我国传统,人像一般是全身,胸像很少,光有脑袋可不吉利,那叫首级。
郑州有炎黄二帝像,地点在黄河岸边、向阳山上,光俩大脑袋
炎黄巨像,旁边是炎黄广场,广场上有祭坛、九鼎、钟鼓、中华名人像(100尊)、炎黄子孙姓氏源流馆和炎黄子孙在海外馆,象征祖国统一、民族团结,炎黄子孙自强不息……表面看全是中国元素、中国主题,其实是学美国。
美国历史太短,没这种老祖宗。他们的开国元勋是四大总统。拉什莫尔山(Mount Rushmore)有四大总统像,就是四个大脑袋。炎黄巨像,既学美国,又超美国。美国大脑袋,每个才18米高,中国大脑袋比它高两三倍。
2007年4月18日,前某副委员长郑重宣布,炎黄巨像和炎黄广场落成,千人齐颂《炎黄赋》(范曾作)。这两个大脑袋,里面怎么开发,众说纷纭,有说建酒店,有说建展厅,下文如何,未闻其详。
北京昌平小汤山有个度假村,叫龙脉温泉,那里有条298米长的巨龙,据说上过吉尼斯纪录。龙口是个大厅,前面摆个八卦盘,可以算命。大厅顶上绘有《女娲补天图》,女娲赤裸上身。游客买了票,可以进龙肚子参观。龙的嗓子眼儿是门口,门口坐一老汉,泥塑,光围树叶裙,什么都不穿,好像收门票的,据说是人文始祖,伏羲先生。龙肚子里什么样,是不是像世纪坛,中华五千年,最后有邓小平同志向大家招手,我没进去看。前些年维修,龙体断裂,砸死过人。
人家新郑有个水泥龙,更长,21公里,未经审批就动工,被上面叫停,不然又是破纪录。
后来还有个中华文化标志城,属于华纽工程(全称是“华夏文化纽带工程”),据说建成后,将是中国副都,规模空前,300亿都打不住。前某副总理倡之于前,前某副委员长煽之于后,来头很大。我的老同学安家瑶头一个站出来反对,引起两会代表一片声讨。
这些复古艺术,其实都是现代艺术。
中国的真古迹怎么样?常常没钱保护,也没人保护。
近三十年,中国经济大发展,中国文物大破坏。盗掘古墓,遍地开花。地上文物,地下文物,全遭地毯式洗劫。我们村的北齐造像,遭斩首行动;元代的琉璃屋脊,被人一节节偷走。
中国的博物馆,因与政绩挂钩,备受各级领导关怀(中央领导都特爱看博物馆),更新速度极快,刚盖个新馆,没两天就废了,又盖一新的。这些新馆,你追我赶,几乎是同一模式,废自然光,改用射灯,四周黑咕隆咚。刚进去,原始社会像狮虎山,后面的展柜像水族箱。
798,中国最大的现代艺术集散地。有人说,何止中国最大,就是搁世界上也是独占鳌头,外国人特迷这个地方。
黄永砯有个展览在798,费大为请我去讲方术,说是有关。我知道,“古”也是现代艺术的元素,但到那儿一瞧,还是有点想不到。这里要啥有啥,不光有神秘兮兮跟算命有关的传统文化(《占卜者之屋》),还有各种反殖民主义、反帝国主义的前卫设计。有个狗翘着后腿在墙边撒尿,撒出的尿,顺墙根往下流,在地上流成一大滩,恰好构成美国地图。还有个笼子,里面都是毒虫,有些已经蔫儿了,费大为说得赶紧到花鸟市买新的。
撞机事件,黄永砯做一仿制品,大卸八块(《蝙蝠计划》),恶心美国,法国人毛了,不履行合同,整个事件成了行为艺术。
现代艺术的特点是怪加叛。徐冰说,毛泽东比西方最前卫的艺术家还前卫,他是毛泽东教出来的(《愚昧作为一种养料》)。
有人约我看某艺术家的画室,我看像工厂。798就是工厂改的。
改革的春风吹进千家万户。工厂加市场,在哪儿都是康庄大道。学校改到底什么样,艺术改到底什么样,咱们全都看到了。普天之下,人就三种,不是老板,就是打工仔,就是失业者,放之四海而皆准,这叫普世价值。
谁说现代艺术都是个性化的自由创作。艺术最讲时尚。时尚的意思是潮流,顺者昌,逆者亡。人都是没头苍蝇,不由自主跟潮流走,说是反潮流,马上又成潮流。自由的意思是什么?是自觉自愿,没人强迫你。
我发你一小喇叭,我拿一大喇叭,咱们一块儿吹,人家听得见我的声音,听不见你的声音,这就叫自由。
北京大学有个趁钱的学院,光华管理学院。新楼落成,门口摆俩雕塑。右边的老头是老子,干黄枯瘦,小矮个儿,满脸褶子,龇俩门牙,口吐长舌,出典是老子(或老莱子)教训孔子的舌齿之喻(见《战国策》《孔子家语》和《高士传》),作者田世信,2003年创作,题目是《刚柔之道——老子像》。右边的莽汉,赤身裸体,雄赳赳,作者申红飙,题目是《蒙古人——站》,2008年创作。两人一弱一强,一柔一刚,脸对脸。有人戏称“老子英雄儿好汉”。
后来,情况发生变化。
蒙古人,那话儿被人摸得锃亮,不雅,突然消失。人哪儿去了?你得回头看,原来挪了地方,躲在不远处的树荫儿底下(在禹贡学会旧址,那个属于法学院的四合院后面),路人不留心,根本看不见。再后来,老子也没了,让人好生奇怪。他老先生哪儿去了?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南下去了苏州,立在金鸡湖畔。逃到苏州也不行。有人说,这是侮辱圣贤,破坏传统文化,又是一通闹。
看来,老子比裸体还敏感,田先生的运气真不好。
老子出走,不能往南走,要走也得往西走。
古人说,他在洛阳当差,预见天下大乱,出函谷关,奔陕西,骑青牛而去。鲁迅《出关》就是讲这个故事。他沿渭水,一路西行,有很多传说。比如华阴西岳庙,原来有棵树(唐代就有),早就死了,号称老子拴牛处。后来,他老人家又去了周至楼观台。最后上哪儿,谁也不知道,司马迁说“莫知其所终”,大家朝西边猜,不是去了中亚,就是去了印度。所有这些,当然全是故事。
我去函谷关,见一怪事,关门摆一牛,假装是老子骑过的牛,收钱。但实际上呢,它是模仿美国训练牛仔的那种电动牛,一按电钮就七上八下。我想,假如老子骑这种牛,当场就得摔死。
南京机场有一组雕塑,作者吴为山,题目是《问道》
南京机场有一组雕塑,作者吴为山,题目是《问道》,两个老头相向立,左边的老头宽脸膛,那是孔子;右边的老头尖下巴,那是老子,两人都一脸沧桑。“问道”是孔子向老子问。孔子见老子,听老子训话,这是《庄子》的宣传,后来成了汉代的流行故事。司马迁《老子韩非列传》重复了这类传说。汉画像石有《孔子见老子图》,俩老头打躬作揖,身后各跟一帮学生,中间有个小孩(项橐),手里拖个玩具(鸠车),故意臊孔子。吴为山再现的就是这个故事,只不过省去小孩和学生。
他的这组塑像,两人拆开来,各有各的用。
国家博物馆,L馆长在国博北门外立个孔子像,据闻违反天安门广场的管理规定,被勒令拆除。此像即《问道》中孔子像的放大版,剪彩后骂声一片。
吴为山的老子像可不一样。他的《天人合一——老子像》,居然出国走红,得了卢浮宫金奖。此像与他的组像相比,最大不同是肚子。老子穿的袍子,前边太臃肿,干脆扯掉,里面的肚子,彻底掏空。掏空的肚子好像炉膛,里面写着《道德经》。《老子》说“虚其心,实其腹”,此像却是“嘴尖皮厚腹中空”。
如今这年头,什么都讲“创意”。如果“文化”二字,前边不加“创意”,后边不加“产业”,就跟不穿衣服上大街一样。
我记得有一回,老魏跟我讲,法国思想都是小圈子里的玩意儿,就跟《世说新语》差不多,没准两人在厕所聊天,就能蹦出一思想。二次大战前,有人冷不丁说句话,把大家全震了,但战争中,这哥们儿死在集中营,等战争结束,大家早把他忘了。这时,有谁再把这话拾起,重复一遍,大家就会惊呼,太有创意。
鸟叔有创意吗?什么江南style?我们都是“文革”过来人,哪个宣传队不会跳这玩意儿,只不过从前没这个名。
艺术是个最忌重复又最爱重复的活动。即使刻意求新的现代艺术也在所难免。
雷德侯(Lothar Ledderose)说,中国艺术的特点是利用模件(Module),重复制作,大规模生产,早先登峰造极,无与伦比。他说,即使最少重复的自由创作,最接近现代艺术的文人画,也难免主题重复,手法重复,比如徐悲鸿画马,齐白石画虾,就是很好的例子(《万物》)。
西方的艺术就能钻出这个怪圈吗?照样不行。一个艺术家,再有训练,再有法度,最后追求什么?不也是“一定基础上的胡来”吗。
去年在上海开会,茶歇时,罗泰拿张餐巾纸,在上面写字。他说,中文真有意思,什么叫“万”?那就是ten thousand = one。
其实“变”也有两个意思,苏东坡说,“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前赤壁赋》)。
变,可以快如闪电,天旋地转,来不及眨眼;不变,你没完,我没了,玩来玩去,老把式玩不出新花样。
归拢一句话,新则新矣,万变不离其宗。
附记:
最近,有个中国孔子基金会的人送我三本他们办的《儒风大家》。其中2011年第2期有专题采访,题目是《深度解读孔子像亮相天安门地区》,嘉宾三教授及各色尊孔先锋纷纷出来表态,附在采访后边。此刊是季刊,推测是在立像之后不久,应当载入史册。
成教授说,孔子是中国的“文化符号”、“道德符号”、“精神地标”,过去打倒,现在总算站起来了(注意:改刊编者案说,像是立在过去的“革命中心”)。“台湾以复兴中华传统文化为己任”(案:“中华文化复兴运动”是蒋介石倡之于先),“大陆终于开始有了这种认同的象征”。
陈教授说,“塑像的消息一出,台湾立即有反应”,人家马主席“提出要以中国文化统一中国、打中国牌”,咱们也不含糊,“推动传统文化复兴的主导力量还是大陆”。
袁教授异之,强调的是公民自由,反对“文化大一统”,说“九五之尊,不值一哂”。
前一阵儿,我去国博看展览,特意从北门进来,转到茶座旁边瞜一眼。隔着玻璃窗,从广场撤下的孔子像被圈在国博一隅已经两年多。他老人家,原来脸朝北,现在脸朝南,我终于恍然大悟,9.5米的高度,巨有深意存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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