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脚城市】匹兹堡：更好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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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脚城市】匹兹堡：更好的城市

来源:infzm.com 作者： 杨眉  
2013-09-16 11:21:33

匹兹堡北岸的街区，从外围望去，很难相信其中潜伏的危险。 （杨眉/图）

我们总在说，如何建设更好的城市。我们说，要让地铁挖穿整座城，要每十步之内就种上一棵树，还要把所有的晾衣杆统一改造到室内去。可这几年来，我渐渐相信，一座城市好不好，和它美不美观、方不方便，没有多大的关系。就像一个人，他也许手脚很笨，长得也不漂亮，可看到他帮着你忙前忙后，脖颈后面冒着热气的时候，你就感到了这个人的好。这对于一件东西、一座城市，也是一样的。

我去美国以前，从明信片上看纽约城的灯火，钻石似的璨璨一把，我以为那就是美国。直到有一天夜里，我亲身站在纽约的街头，抬头望去，那些白晶晶的灯管子，却并不比明信片上看起来亲近。底下的马路上，乞讨的乞讨，叫骂的叫骂，打扮体面些的人走得冲冲莽莽，像是谁也没看见头顶薄薄的几抹烟云上，浮着一座举世闻名的水晶宫殿。我拖着几条行李在这股人流里走，转过街角搭上一班往匹兹堡的大巴。一路上夜的浓丽便在清晨昏昏朦朦的光色中淡去，纽约城也在高速路上淡去。睡醒了睁开眼，窗外就是匹兹堡。

这里当着宾夕法尼亚州三条大江的交口，四面环着矮山，穿山出来沿着河岸，打了一排乌漆漆的老火车轨，像是二十世纪工业的巨轮在这地方辗下的一排齿子印。

二战时期，这里是兵工厂的中心，是世界首富卡内基的钢铁王国。成天成夜，水上陆上，冒着白蓬蓬的蒸汽，运的黑精精的煤山送进钢厂里，工人捂着两片镜子似的圆眼罩，看金汪汪的铁浆从山洼里熔岩一般地迸发出来，擦开火树银花的景象。

然而这个世纪慢慢地转远过去了，剩给这城市的是跨在江上几百座的钢桥。假如从这其中的一座桥过西南去，坐了电车到山顶上，看见脚底下一湾粼粼的清江绕着对面半岸的高楼大厦，这景象尚且觉得可以。但假如从另一座桥往东南去，一级一级的水泥台阶穿过火车轨和草坡，爬到顶上再一望，整座城市就像是陷在一洼沙穴里。四面星星点点粉白的、砖红的房子，像用完的粉笔头和砖角上拍下来的碎砾子，没在干燥的野草里，一路直蔓到坡上来。我突然又不合时宜地想起来，这里曾有过举世无敌的军火和举世无敌的财富。

从这个坡上下来，再过次江往东北走，路上除了一所加油站和几块大幅的广告牌，别无他有，老远只见匹兹堡大学的教堂尖，像一个班上比其他小孩都拔出一个头的高个子，瘦零零地站在一片房顶之上。跟着忽然一下，又灯红酒绿热闹起来，那就是匹兹堡大学和卡内基梅隆大学连着的一带地方了。我在这里读书，听同学说匹兹堡居然评上了全美最宜居住的城市。我从上海过来，实在不能不把这事当个笑话。在我班上还有个纽约来的学生，我满以为她会和我有一样的意见。谁知道她笑眯眯地说：“匹兹堡是真的好呀。走到十字路口，总有人在对面的车里挥挥手让我先过。 还有哪个城市能比这里有人情味呀。”

她这样一说，让我发觉长久以来，我一直都把人情味这东西和遥远又平静的地方联系在一起，比如是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日本的海岛渔村，或者是北欧的哪个小镇。而城市该用“文明”、“规范”、“安全”这一类的概念。照这一些的概念来看，匹兹堡毫无可爱之处。

有天我又从大学这里穿过市区，到北岸的一处地方办事，回来的路上边照了些照片，边找返程的公交车站，一点不知道自己在往匹兹堡毒品和枪火最盛的一带街区走。大白天走在一片房子里不见一个人，我已经感到这比走在一片郊野里不见一个人要恐怖了。家家户户的窗上都没了玻璃，丢在路上汽车旧得像踩扁了的易拉罐，缺了轮胎，这整片地方就像是一夜之间蒸发了人迹的鬼城，忽然就听见突突突地——从路口转过来一部白色的警车。车上的人一扭头瞧见我，就放下玻璃窗问：“你去哪？”我说了地方，他就下车来，露出个像是作弄老朋友的笑，说：“这里离地铁、公交都远着呢，我送你去吧，不过得辛苦你坐下押犯人的座位了。你来，我扶你上去。”

他拉开车尾的门闸，里面一间白洋铁盒子似的车厢。进去关了门，就只剩一方小玻璃能看见前面驾驶座上的后视镜，镜子上探上来一双眼睛，冲我眨眨，车子就驶起来了。隔开驾驶座，挡风玻璃外面的情形，在那一小方玻璃上就像电影菲林一样地播过去，渐渐的，出来市中心的马路和商店，沾着薄暮点点橘融融的灯光，将一种异乡特有的温馨透进我空荡荡、光溜溜的铁皮车厢来。车子靠边停了，那警察下来开了门，仍旧伸过手来，扶我下车。他说：“我不想在刚刚那地方吓唬你，现在我告诉你，你去的那里上星期死了两个人呢。我不愿意瞧见远道来的客人在那不明就里地逛，我总希望匹兹堡能教人待着喜欢。”

于是我怔在那里，不知道该答说什么好。警察那双玻璃似的蓝眼珠，让我不由地在心里像是从没发觉过地惊奇，“这是个外国人呐”。我不知道假使换了他，背着相机走在中国哪一个脏乱的街区，是会一样地遇上个多心的警察或者城管，主动上去把他带出来，还是会教人想“他们外国人，就喜欢见识中国的这种地方”。但我确信那么一点，眼下这座城市在我离开以后，关于楼房、交通的种种印象总会越来越记不清，但一记起那个好管闲事的警察，那一股人情味，比之一个巨资造得崭新又陌生的城市，足以教我不犹豫地说：“匹兹堡那里，是真的好呀。”

匹兹堡大学和卡内基梅隆大学的这一带，相较上海复旦、同济、财大相邻而立的五角场，商业的繁花和交通的便利都大为逊色。然而自我从匹兹堡的北岸回来以后，又比以往更能体味到其中的平和安逸。 （杨眉/图）




遍街是荒废的房子，许多都拆得只剩下薄薄的一面墙。 （杨眉/图）




毗邻高架路的房子，即使从外面看来完好，里面也多已搬空。只有偶然经过的、并不见乘客的校车，成为了附近有人生活的证据。 （杨眉/图）




房子与房子之间，每走几步就能看见一份丢在门前无人收取、拆阅的免费报纸。 （杨眉/图）

阳光洒在积雪的路面上，刚离去的车子在雪地上留下了车轮走过的印迹。宁静中还是看出了住在这里的人们的生活痕迹。 （杨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