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领奖的日本作家

柳言

中国时报 　2007.06.24
李长声（作家）

奖赏多，大概是日本文坛的一大特色。当作家不得个什麽奖，简直就师出无名，都不好自报家门了。譬如现任东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一说到他，就是当年获得芥川奖轰动社会如何如何，实际上那部得了奖的小说早已未必有人找来读，读了只怕也好似闻了臭袜子，而且是别人的。芥川奖被捧上天，获奖作品却往往只是在日本文学史上留个名，时过境迁就不值得一读。不过，要走出茅庐，常需要有人顾，奖赏就好比那个人，是敲门砖，是鲤鱼玩命跳的龙门。

有人只领这奖，不领那奖

偏也有作家不领赏，最出名的是大江健三郎。全面地说，他是又领又不领，前脚接过外国的诺贝尔文学奖，後脚推掉本国的文化勋章。诚如其言，「战後民主主义的一大特徵是有接受勋章的自由，也有拒绝的自由」，但评论家本多胜一谴责他，日本天皇给奖他不要，瑞典国王给就要，为人虚伪。


又领又不领的作家也不止大江一个，如大冈升平，以小说《俘虏记》领取了横光利一奖，被选为艺术院会员却予以拒绝，理由是「以前当过俘虏」，不好意思接受国家荣誉。还有吉村昭，领过太宰治奖、菊池宽奖、吉川英治文学奖，但不领司马辽太郎奖，说是没怎麽读过司马辽太郎作品。

颁奖有颁的道理，不领奖有不领的理由。武田泰淳不领艺术选奖文部大臣奖，是「因为不想要所以不要」。内田百闲不当艺术院会员，「要说为什麽，因为讨厌；要说为什麽讨厌，因为不感兴趣；要说为什麽不感兴趣，因为讨厌。」不少作家不领赏都是拿「自由」作挡箭牌，颇有「不自由毋宁死」的气概。藤泽周平领了直木奖以後专事写作，名声日隆，故乡要给个「名誉市民」称号，被他婉拒，写信说：

「并非自以为了不起，以致为主义主张而违逆美意，不奉接荣誉。我一向认为，对於作家来说，至为重要的是自由，世间容许这种生活方式很值得庆幸。」

对於故乡来说，领不领都具有宣传价值，这封信被光荣地展示在当地图书馆。藤泽死後家属接受了荣誉，因为死者已不需要自由。社会评论家大宅壮一临死前，弟子替他挡驾了政府奖赏，为他无冕之王的一生划上了完美的句号。

有人什麽奖都不要

一般来说，奖赏是对作家或作品的认可和鼓励，捧在手里，也意味著顺从它的标准乃至体制。要说任何奖赏都坚拒不受的作家，似乎只有那麽一个，就是山本周五郎。直木奖要颁奖给他的《日本妇道记》，他断然拒绝，惹得文坛大老菊池宽抱怨。後来山本也不接受每日出版文化奖、文艺春秋读者奖等。

山本周五郎本姓「清水」，生於明治36年（1903年），取名「三十六」。家贫，小学毕业进当　当学徒。店主仁义，让他读英语夜校。昭和元年（1926年），作品第一次登上大杂志《文艺春秋》，笔名山本周五郎，其实是店主的名字。山本真正出名在战後，尤其「晚年十来年，取得了压倒性大胜」（作家开高健语）。作品常被搬上银幕，特别是《日日平安》、《红胡子诊疗谭》、《没有季节的街》先後被黑泽明拍成电影，接二连三获奖，虽然整个走了样，但对於原作的流行功莫大焉。

文坛有文坛的政治力学，山本概不参与，不结帮打球，不凑趣赛马，有如一条狼独往独来，人送外号「拗公」。他毕生一庶民，拗也彻头彻尾是庶民的拗。日本传媒最爱搞对谈、鼎谈、座谈，他从不参加，也不许登门请益的文学青年称呼「老师」。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学历无用就成为有识之士的一识，山本虽只有小学文凭，却认为学历有用，因为学校生活需要忍耐，大学毕业的人耐著性子读了16年，比初中、高中更长，这股顽强劲儿能适应社会生活。这说法有点像玩笑，但富有人情味。他的历史小说也充满人情味，有人评山本的文学　对於世上很多不得志的人是一个抚慰。

生前身後，奖不奖都有话题

作家活著时或许不可一世，死後却事不由己，常常被活人捉弄，山本也在劫难逃。山本周五郎卒於1967年。生前不爱让人家照相，说是怕女读者见其貌不忍读其书。他一辈子不领赏，去世以後，新潮社居然拿他的名字设了一个奖，用来抗衡直木奖。

直木奖和芥川奖是文艺春秋创办人菊池宽设立的，分工明确，前者鼓励大众文学，後者评价纯文学。关於这两种文学，菊池宽说：「作家想写就写的东西是纯文艺，为悦人而写的是大众文艺。」山本周五郎则不以为然，主张

「文学无所谓纯不纯，无所谓大众或少数，只有好小说与坏小说之分。小说必须以最大多数的读者为物件，那种纯文学连高中生也能搞。」

可见，不接受直木奖终究是出於文学理念，不愿吊死在大众文学这棵树上。山本的好小说确实超越了纯文学与大众文学的框界，读者广泛，也就敢於说　「文学不是为了奖，对於作者来说，什麽奖也比不上读者给予的好评。」新潮社同时还比照芥川奖创设了三岛由纪夫奖，三岛地下有知，一定会手舞足蹈。他的人生哲学与山本正相反，汲汲於虚荣，甚而之所以自杀，也被说是因为川端康成拔了头筹，诺贝尔文学奖就没有他的份儿有关。

山本周五郎卒于一九六七年。生前不爱让人家照相，说是怕女读者见其貌不忍读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