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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徐百轲:《民国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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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25 04:4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2-8-25 08:31 PM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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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百柯,1978年生于四川成都。1996年至2003年就读于北京大学,获比较文学硕士学位。毕业后供职于中国青年报社。目前任《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编辑、记者。2004年6月《冰点周刊》创刊,人物版设“钩沉”专栏,徐百柯主笔两载,“钩沉”被评为年度《冰点周刊》最佳栏目。其间文字在此结集成书。


  目   录


  一、在辉煌的余光下
  
  李济:中国考古学之父
  李赋宁:说不尽的英语
  冯友兰:两束雄文,一抹背影
  赵元任:多“好玩儿”的语言
  梅汝璈:孤寂大法官
  顾维钧:民国第一外交家
  叶企孙:大师的大师
  吴大猷:孔子式的物理学家
  丁文江:出山要比在山清
  何廉:经济学一叶
  谭其骧:绕不过的“悠悠长水”
  陶孟和:把“社会”变成“学”
  蒋廷黻:蒋廷黻的那股“劲儿”
  卢作孚:一个传奇大亨


  二、守护气节的身影
  
  邓广铭:逝去的学风
  雷海宗:历史的碎片
  潘光旦:教育的忏悔
  吴组缃:尊重自己的尺度
  徐中舒:从不说假话
  傅鹰:被毛泽东“钦点”的教授
  容庚:宁跳珠江,不批孔子
  蒋天枢:师道的重量
  杨廷宝:建筑为了什么
  赵紫宸:工楷写耶稣
  蔡公时:民国第一位抗日烈士
  蒋百里:亦武亦儒真豪杰


  三、一校之长,今安在
  
  周诒春:被遗忘的清华老校长
  梅贻琦:中西合璧真君子
  蒋南翔:两种传统之间
  蒋梦麟:北大“功狗”
  马寅初:硬朗的“兄弟我”
  傅斯年:刚正不阿真书生
  张伯苓:巍巍乎南开大校长
  陈垣:保住民族的文化
  唐文治:如何“读经”
  陈序经:能请来大师的校长
  许崇清:独立之思想
  马相伯:一老南天身是史
  李登辉:被遗忘的复旦校长
  陈望道:不止译宣言


  四、前辈已逝,不可追
  
  王芸生:彻头彻尾的新闻人
  张季鸾:“民国故报人”
  胡政之:报人逝,报纸亡矣
  邵飘萍:昔日《京报》的“铁肩辣手”
  林白水:嫉恶如仇,以身殉报
  黄远生:从末代进士到开山记者
  孙伏园:他走了,副刊死了
  方大曾: 传奇消失在1937
  王小亭:“缺一半”的抗战影像
  张元济:不可再现的高度
  王云五:谴责与推崇之间
  伍联德:留下一片旧时风月
  徐伯昕:生活书店掌舵人


  五、真名士自风流
  
  王瑶:魏晋风度
  金岳霖:断裂的逻辑
  叶公超:还是文人最自由
  陈贻焮:教授的性情
  曾昭抡:不修边幅的名教授
  刘文典:世上已无真狂徒
  黄侃:“斯文”的传说与真实
  蒙文通:儒者豪迈
  缪钺:清淡文人
  何鲁:真名士自风流
  罗念生:我不要那个,那个是虚的
  周太玄:科学家的人文情怀
  袁翰青:化学家的别样气质
  丁西林:奇妙的混合体
  施蛰存:逝去的风度


  六、背影渐远,犹低徊
  
  司徒雷登:别了?司徒雷登
  杨晦:沉默的五四英雄
  张申府(上):记忆的证明
  张申府(下):真相的颜色
  曹聚仁:一根会思想的芦苇
  吕彦直:中山陵的记忆
  吴兴华:天才的悲剧
  马约翰:体育亦有名家
  曹靖华:苏联文学和那个年代
  杨荫榆:找不到真实面貌
  陈西滢:傲慢与偏见
  林庚:喧闹时代里的隐退者



序言

文/ 杜涌涛(《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主编)

  底子上都有一个“士”字守着


2004年6月《冰点周刊》创办时,我主持《冰点·人物》版,“钩沉”便是其中的一个专栏。事实上,这个专栏是为百柯量身定做的。说起来也没有太多的道理,《冰点周刊》初创时,可谓兵强马壮,仅记者就有10人,而百柯只是其中的一个新人:到报社工作尚不满一年,还未写出让大家印象深刻的作品。但有关百柯没有继续留在北大读博如何可惜等等传言,我还是有所耳闻的。这让我笃定他是这个专栏的不二人选。

此前和百柯的过从谈不上甚密。他硕士毕业来报社应聘,恰巧那次我是面试人员之一。问:过去读不读《中国青年报》?百柯厚道一笑,但毫不忸怩,回答:没怎么读过,原因是身边找不到这份报纸。知道这以前百柯还参加过报社摄影部的一次考试,据说笔试第一。可当摄影部主任问他:过去拍过新闻照片吗?回答竟是:没有。又问:为什么想到摄影部工作?回答:听说《中国青年报》摄影部在摄影圈里最牛。

这样的回答别人不知如何看待,反正在我这里是加分的。百柯后来留在采访中心当记者,我们成了同事。尽管没有业务上的直接合作,但他写的东西我还是要读的。很快他这一批来的记者被派往地方记者站锻炼,百柯到了下面写的东西不多,人像消失了一样。直到《冰点周刊》创刊,在报社招兵买马时,我才又想到了他。

“钩沉”这个专栏,定位是故去的学人。有的故去久一些,有的故去不久一些,但大抵都是民国过来的那批学人。那批学人生活在一个很不一样的时代:新旧交替、中西碰撞,风云际会,因而形成一种与今天的学人迥然不同的风度、气质、胸襟、学识和情趣。他们的个性或迂或狷或痴或狂,可谓千人千面,但内在里全不失风骨、风趣或风雅,底子上都有一个“士”字守着。总而言之,是一批不失“硬朗”,而又“好玩”、“有趣”的人。

这样的调子确定下来,编辑的工作也就差不多完成了大半,接下来的工作,从选人、选材、立意,到钻故纸堆、寻访相关采访对象,全由百柯来做。我是大撒手。每周到了拼版前一天或两天,打开稿库,“钩沉”一准候在那里。最初几篇,我还需要在文字上“推敲”一番,及至后来,百柯甚至连文字“推敲”的空间也不给我留。他是一个做事情有标准的人。

从《冰点周刊》创刊之日起,百柯每周为“钩沉”提供一篇1600字左右的文字,不间隙写了将近两年时间,从故纸堆里或人们的记忆中,钩起70多个人物。这些人物有些是我们些许熟识的,而他突出的往往是其鲜为人知的那面。还有一些人物,百柯如果不写,恐怕将会被时间或时代彻底湮没与忘记。这些神态各异、个性多样、观点不一、命运多戕的学人,汇集起来便成了眼前这本《民国那些人》。作为这些文字的原始编辑,今天重读这本书稿,一时间竟变得恍惚起来:这是经我之手编辑的那些“钩沉”的文字吗?尽管当初设置这个专栏时就有了将来出书的打算,但每周读一篇和一口气读完的感受还是很不一样的。这大约就是所谓“整体大于部分之和”的道理吧。

百柯通过“钩沉””,已经聚起一批小众读者。这个至今尚不足而立之年的年轻人,经常被拥趸们误以为早已过了不惑之年。而他也确实从当初开“钩沉”专栏时的那个新手,历练成今日《冰点周刊》的核心人物之一。

我相信,百柯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而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社又让这种意义变得重要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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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25 04:4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2-8-26 04:32 PM 编辑

一、在辉煌的余光下


李济:中国考古学之父


  李济(1896~1979)字济之,湖北钟祥人,清华毕业后留美,获哈佛大学人类学博士学位。中国考古学开山之人,曾主持安阳殷墟等重大考古发掘。

  他有一个梦想。

  这个年轻的中国学生在“自撰简历”的最后写道:“要是有机会,还想去新疆、青海、西藏、印度、波斯去刨坟掘墓、断碑寻古迹,找些人家不要的古董来寻绎中国人的原始出来。”

  那一年,他22岁,即将去哈佛攻读人类学。后来,他果真去“刨坟掘墓寻古迹”了,只不过并没有去新疆、青海、西藏、印度或是波斯,而是在中原的河南、山西和山东。

  1926年主持山西夏县西阴村仰韶文化遗址发掘,他成为第一位挖掘考古遗址的中国学者。1930年主持济南龙山镇城子崖遗址发掘,他让龙山文化呈现于世人面前。

  如今,仰韶文化和龙山文化已成为中国远古历史的标志性术语,许多对考古学一窍不通的人竟也耳熟能详。只不过,大多数人对他却是闻所未闻。

  1928年至1937年,他主持了震惊世界的河南安阳殷墟发掘,使殷商文化由传说变为信史,并由此将中国的历史向前推移了数百年。直至今日,它依旧被视为人类文明史上最重大的发掘之一。

  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名字―――李济。

  我们关于商代的知识很大程度上是由李济给我们划定的。他领导的安阳发掘,对20世纪整个下半世纪的中国考古学的发展起了决定性的影响―――包括中国社科院考古所所长夏鼐、台湾中研院史语所所长高去寻在内的中国考古学界领袖人物,都是在安阳接受的考古学训练。

  已故的考古人类学大家张光直以台湾中研院院士、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哈佛大学教授的权威身份,曾对自己的导师李济做过评价:近60年的岁月里,一开始作为中国考古学之父,随后又作为中国考古学掌门人,他的学术思想一直在中国这门学问的发展中占据支配地位。

  如果不将张光直所说的“中国学界”缩小为台湾学界,那么他的判断显然过于乐观了。李济在1948年年底随史语所迁台,这一选择很难以优劣论,但其所造成的尴尬局面却是显而易见的。

  1959年,以《考古》杂志为代表的大陆考古学界对李济发起了猛烈的“围剿”。李济的儿子李光谟甚至还收藏了当年的一期《考古》,整整一期都在批判李济。此后,和许多政治上选择错误的著名学者一样,这个名字逐渐消逝在我们的阅读视野中。

  不知道李济对于此种“围剿”的反应如何,但他曾对1949年后大陆的考古发掘报告提出过严厉的批评,认为其中缺乏实际材料,充满了政治术语,对出土地、器物、尺寸等内容居然都号称“保密”。

  “我想,按照他一贯的标准,这些根本都够不上考古学。”李光谟对记者感叹道。

  据说,直到后来西安半坡遗址的发掘报告出来以后,李济对大陆考古学的印象才有所改变,他自己的文章中也开始引用大陆学界的资料。

  李济去世后,留给李光谟一笔遗产,李光谟提出捐赠一部分设立“李济考古学奖学金”。当时社科院考古所本来已经同意了,但经“请示”后,此事却不了了之。李光谟听说,有领导在中国考古学会理事会上讲:不能以一个1949年离开大陆的人的名义来设立奖学金。

  李光谟说起此事来直摇头:“那是1981、1982年吧,唉,本来是中国第一个考古学奖学金的……”

  儿子眼中,李济相当固执,总是直道而行。“他不知道拐弯的,有时候。”

  李济去世后,人们回忆:“他是一个被上级、同僚、晚辈、学生害怕的人,但他对待真心为学的人则给予最大的帮助。”其实岂止“害怕”,在一些人眼中,此人简直就是可恶。台湾名人李敖就曾写过文章,称李济为“最后一个迷人的学阀”。李济因固执而获罪为“学阀”,但饶是刻薄如李敖,也从不否认他身上“迷人”的一面。

  李济人生最辉煌的一页是在殷墟,此后,考古学家和他发掘的遗址天各一方,路途迢迢。身不能回大陆的李济,晚年心中是否牵挂殷墟?隔海相望殷墟,心中是怎样一番滋味?

  这些问题,由于长期的两岸阻隔,甚至连李光谟也无法回答,但他说:“1977年,李济生前最后一本著作是《安阳》,可见殷墟在他心中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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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25 04:4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2-8-26 04:43 PM 编辑

李赋宁:说不尽的英语


  李赋宁(1917-2004)陕西蒲城人,西方语言文学大家,中国外语界的一代名师。

  面对李赋宁这样的人物,恐怕很多人对于英语的概念都得修正:1946年,出身西南联大的李赋宁到美国耶鲁大学研究院英文系深造时,乔叟和莎士比亚对于他来说,都算是“驾轻就熟”的题目,难度不足。于是他选择了古英语研究作为博士方向,这是连欧美优等生都认为太过艰深,视为畏途的领域。

  莎士比亚不须说,历来被全世界奉为英语语言文学的标志;乔叟何许人也?写出《坎特伯雷故事集》的他被尊为“英国诗歌之父”。

  什么叫做英语好?这个问题沉甸甸地压在国人心上,以致有这样的段子:某君说自己英语好,托福多少多少、GRE多少多少。英语系学生一听笑了,哑巴英语,God,你能用英语自如交流吗?英语专家一听笑了,跟谁交流,God,你能背诵莎士比亚吗?老先生一听笑了,莎士比亚,God,古英语呢?法语呢?德语呢?拉丁语呢?

  抛开个中戏谑意味,李赋宁确实当得起这般传奇式的“老先生”。他的学博才高久有定评,通晓英语、法语、德语、拉丁语、古英语和古代希腊语等多种语言,治学范围涉及语言学、文学、哲学、伦理学、美学、历史学等学科,开设过专业英语、专业法语、古英语、英语史、拉丁语、古希腊罗马文学、中世纪英国文学、莎士比亚研究、欧洲文学史、英国文学史、法国文学史、莫里哀专题及汉英翻译等课程。

  现任外交部长李肇星1959年考入北京大学西方语言文学系,他还记得第一次上李先生欧洲文学史课的情景:铃声中,先生准时出现在教室门口,向学生微微鞠躬问好后,说:“Comrades, let me tell you a story, a very short story.(同学们,我给大家讲一个故事,一个小故事)”

  故事是关于古希腊诸神的。在李肇星听来,“先生的语言简洁流畅,语调平缓,并无刻意的抑扬顿挫,但在平实之中充盈着高雅。我和同学们都被深深地打动了。原来,美好的学问竟可以这样朴素。”

  多年后,李肇星作为外交官多次见到英国女王,他发现,西方学者津津乐道的“皇家英语”或“钦定英语”(Queen’s English)竟也以这般简洁为美。很自然的,他“不禁又忆及李先生的‘小故事’”。

  李赋宁对于英语发音的要求应该是相当苛刻的。他留学耶鲁时,以英语好而名世的林语堂来耶鲁演讲,李赋宁的评价居然是:“他的英文虽然写得很地道,但英语语音、语调却不很好。”

  这是一种天赋,李赋宁从小就已显现出来。11岁时,他随家从西安迁到北京,转学到北京的小学上学。老师让他站起来朗读课文,他用陕西话,同学们纷纷举手,指出他的发音错误。他心里觉得委屈,再去学校时,整整一周不开口说话,当他再次开口时,竟全是标准的普通话了。

  许多回忆李赋宁的文章都怀念曾经有过的那个年代,中国英语学界人才济济,除了他,还有杨周翰、王佐良、许国璋、周珏良、查良铮(穆旦)等大家,“如今,那一代英杰都逝去了”。

  在耶鲁时,李赋宁曾和留学英国牛津大学的同学王佐良、许国璋,以及留学美国芝加哥大学的周珏良通信,相约共同回国执教,“我教中世纪,佐良教文艺复兴和莎士比亚,国璋教18世纪,珏良教19世纪”。

  “这就是绝配!”后人感叹。

  英语算不上好的我,曾听过被李赋宁夸奖为“发音好”的学生王式仁的“英诗选读”课,如今内容早已记不起来,惟独记得王教授用舒缓而纯正的英式英语朗诵莎士比亚的商籁体诗,“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我怎么能够把你来比作夏天)”,以及他分析玄学派诗人约翰?邓恩的诡谲意象,脑中云里雾里,耳边却兴意盎然。

  想来王教授也该到离开讲台的岁数了,不知道现在的学生们,是否还有幸聆听纯正而怀旧的英语。不是为了运用,多数人也许永远也达不到这一步,而只是为了在自己这一生中,有这么一次能感受到除母语之外另一种语言所散发出的逼人的魅力。

  国人纷纷开始“疯狂英语”了,英语水平俨然已成衡量一个人“素质”的关键标准之一,然而老先生们也纷纷离去,还有谁在怀念英语作为一种语言的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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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25 04:4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2-8-26 04:45 PM 编辑

冯友兰:今人谁识冯芝生


    冯友兰(1895~1990),字芝生,河南唐河人,哲学家、哲学史家。

    1939年前后,陈立夫以国民政府教育部长身份三度训令西南联大必须遵守教育部新规定,包括教育部核定应设课程,统一全国院校教材,举行统一考试等。联大教务会议决定致函抗辩。此文的执笔者,“舍(文学院院长)冯友兰莫属”。

    冯教授说得不卑不亢:“部中重视高等教育,故指示不厌其详,但准此以往则大学将直等于教育部高等教育司中一科,同人不敏,窃有未喻。

    “夫大学为最高学府,包罗万象,要当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岂可刻板文章,勒令从同。惟其如是,所以能推陈出新,而学术乃可日臻进步也。今教部对于各大学束缚驰骤,有见于齐而无见于畸,此同人所未喻者一也。

    “教部为最高教育行政机关,大学为最高教育学术机关,教部可视大学研究教学之成绩,以为赏罚。但如何研究教学,则宜予大学以回旋之自由。此同人所未喻者二也。

    “教育部为政府机关,当局时有进退;大学百年树人,政策设施宜常不宜变。若大学内部甚至一课程之兴废亦须听命教部,则必将受部中当局进退之影响,朝令夕改,其何以策研究之进行,肃学生之视听,而坚其心志,此同人所未喻者三也。

    “今教授所授之课程,必经教部之指定,其课程之内容亦须经教部之核准,使教授在学生心目中为教育部一科员之不若。此同人所未喻者四也。

    “……盖本校承北大、清华、南开三校之旧,一切设施均有成规,行之多年,纵不敢谓为极有成绩,亦可谓为当无流弊,似不必轻易更张。”

    后人赞曰,这铭刻了一所大学力争学术自由的光荣品质。

    冯友兰早年撰文,气象阔大而意义深沉,每每众望所归被推执笔重要文字。1943年,他执笔起草致蒋介石的信函,要求政府为收拾人心而开放政权,实行立宪。据说,蒋当时看信后的反应竟是“为之动容,为之泪下”,即刻表示愿意实行立宪。

    其另一雄文《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碑文》,被公认为最能表彰西南联大的精神及其特殊历史意义。与联大渊源颇深的史学大家何炳棣称此文为融古烁今的“至文”、“不朽文章”:

    “中华民国三十四年九月九日,我国家受日本之降于南京……河山既复,日月重光,联合大学之使命既成。

    “我国家以世界之古国,居东亚之天府,本应绍汉唐之遗烈,作并世之先进,将来建国完成,必于世界历史居独特之地位,盖并世列强虽新而不古,希腊罗马有古而无今,惟我国家亘古亘今,亦新亦旧,斯所谓‘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者也。旷代之伟业,八年之抗战,已开其规模,立其基础,今日之胜利,于我国家有旋转乾坤之功,而联合大学之使命,与抗战相终始,此可纪念者一也。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三校有不同之历史,各异之学风,八年之久,合作无间,同无妨异,异不害同,五色交辉,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终和且平,此其可纪念者二也。

    “联合大学以其兼容并包之精神,转移社会一时之风气,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外获民主堡垒之称号,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此其可纪念者三也。

    “……联合大学之终始,岂非一代之盛事,旷百世而难遇者哉!”

    事过30年,冯友兰作《联大纪念碑碑文自识》,评价道:“文为余三十年前旧作。以今观之,此文有见识,有感情,有气势,有词藻,有音节,寓六朝之俪句于唐宋之古文。余中年为古典文,以此自期,此则其选也。承百代之流,而会乎当今之变,有蕴于中,故情文相生,不能自已。今日重读,感慨系之矣。敝帚自珍,犹过于当日操笔时也。”

    研究者称,其实冯氏的感慨,岂止是“敝帚自珍”,分明是沉重的历史慨叹。当见识和感情难以发为雄文,于是便只留下一个颓唐的背影。及至中年以后,历经数次运动,冯友兰曾就个人历史多次写过检讨交代,甚至不惜上纲上线,却都难以过关。

    一天,逻辑学家金岳霖来看望他时,两位大教授竟为检讨的事抱头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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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25 04:4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2-8-26 04:48 PM 编辑

赵元任:多“好玩儿”的语言


    赵元任(1892~1982)江苏武进人,国际知名的语言学大师,中国现代语言学的奠基者之一。

    赵元任一生中最大的快乐,是到了世界任何地方,当地人都认他做“老乡”。

    二战后,他到法国参加会议。在巴黎车站,他对行李员讲巴黎土语,对方听了,以为他是土生土长的巴黎人,于是感叹:“你回来了啊,现在可不如从前了,巴黎穷了。”

    后来,他到德国柏林,用带柏林口音的德语和当地人聊天。邻居一位老人对他说:“上帝保佑,你躲过了这场灾难,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1920年,英国哲学家罗素来华巡回讲演,赵元任当翻译。每到一个地方,他都用当地的方言来翻译。他在途中向湖南人学长沙话,等到了长沙,已经能用当地话翻译了。讲演结束后,竟有人跑来和他攀老乡。

    赵元任曾表演过口技“全国旅行”:从北京沿京汉路南下,经河北到山西、陕西,出潼关,由河南入两湖、四川、云贵,再从两广绕江西、福建到江苏、浙江、安徽,由山东过渤海湾入东三省,最后入山海关返京。这趟“旅行”,他一口气说了近一个小时,“走”遍大半个中国,每“到”一地,便用当地方言土话,介绍名胜古迹和土货特产。

    这位被称为“中国语言学之父”的奇才,会说33种汉语方言,并精通多国语言。研究者称,赵先生掌握语言的能力非常惊人,因为他能迅速地穿透一种语言的声韵调系统,总结出一种方言乃至一种外语的规律。

    他还被称为罕见的通才、一个“文艺复兴式的智者”。作为与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并称于世的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语言学是他着力最深的领域,然而他同时还兼授物理、逻辑等课程。

    他雅好音乐,曾专攻和声学与作曲法,会摆弄多种乐器,毕生都与钢琴为伴。他一生创作过一百多件音乐作品,包括声乐和器乐。他跟他的女儿们,凡有机会聚在一起,就组成一个家庭合唱团,分声部地练习演唱他的新作或旧作。难怪人们说,音乐是他生命的组成部分。

    赵元任告诉女儿,自己研究语言学是为了“好玩儿”。在今人看来,淡淡一句“好玩儿”背后藏着颇多深意。世界上很多大学者研究某种现象或理论时,他们自己常常是为了好玩。“好玩者,不是功利主义,不是沽名钓誉,更不是哗众取宠,不是一本万利。”

    赵元任曾编了一个极“好玩儿”的单音故事,以说明语音和文字的相对独立性。故事名为《施氏食狮史》,通篇只有“shi”一个音,写出来,人人可看懂,但如果只用口说,那就任何人也听不懂了:“石室诗士施氏,嗜狮,誓食十狮。氏时时适市视狮。十时,适十狮适市。是时,适施氏适市。氏视是十狮,恃矢势,使是十狮逝世。氏拾是十狮尸,适石室。石室湿,氏使侍拭石室。石室拭,氏始试食十狮尸。食时,始识十狮尸,实十石狮尸。试释是事。”

    语言学家陈原在回忆文章中写道:“赵元任,赵元任,在我青少年时代,到处都是赵元任的影子。”少年时,他着迷于赵元任翻译的《阿丽思漫游奇境记》(这本是赵兴之所至偶一为之,却成就了一部儿童文学经典译作)。长大了,想学“国语”,就用赵元任的《国语留声片课本》当老师。后来迷上了音乐,迷上了赵元任的音乐朋友萧友梅介绍的贝多芬《欢乐颂》,也迷上了赵元任谱曲并亲自演唱的《教我如何不想她》。

    上世纪20年代,赵元任为商务印书馆灌制留声片,以推广“国语”(即普通话)。有一则轶闻,难断真假,但颇可见赵氏当年的风光。赵元任夫妇到香港,上街购物时偏用国语。港人惯用英语和广东话,通晓国语的不多。他们碰上的一个店员,国语就很糟糕,无论赵元任怎么说他都弄不明白。赵无奈。谁知临出门,这位老兄却奉送他一句:“我建议先生买一套国语留声片听听,你的国语实在太差劲了。”

    赵元任问:“那你说,谁的国语留声片最好?”

    “自然是赵元任的最好了。”

    赵夫人指着先生笑曰:“他就是赵元任。”

    店员愤愤:“别开玩笑了!他的国语讲得这么差,怎么可能是赵元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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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25 04:4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2-8-26 04:52 PM 编辑

梅汝璈:壮士孤寂

   
  梅汝璈(1904-1973),江西南昌人,著名法学家。1946至1948年,代表中国赴东京任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法官,审判日本战犯。新中国成立后,担任外交部法律顾问。  

  有天晚上,北京顶银胡同停电。梅汝璈枯坐在家中吱吱作响的藤椅上。黑暗中,他轻轻地哼起了清华学校早年的校歌:

  “西山苍苍,东海茫茫。吾校庄严,岿立中央。东西文化,荟萃一堂……”

  这一幕发生在上世纪60年代初。今天,梅汝璈的儿子梅小璈回忆自己的父亲时,一下就想到了这一幕。他对记者谈起父亲的晚年时,有些唏嘘。他用了这样一个形容词:“孤寂”。

  梅小璈说,虽然上世纪60年代初,父亲尚不足花甲之年,可他心知肚明,属于他的那个“东西文化,荟萃一堂”的时代已经逝去了。

  新中国在学科建制上完全照搬“老大哥”苏联,全国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所大学保留了法律系,且讲授的内容都是苏联的社会主义法学。这让毕业于清华学校、留学于美国斯坦福大学、在芝加哥大学获法学博士学位的梅汝璈常常感到无所适从。他努力按照党对“旧知识分子”改造的要求,虔诚地学习俄语,试图不被形势甩下。

  据梅小璈说,现在他家还能找到父亲当年抄写俄文单词的小本。在苏联法学教材上,还有父亲留下的铅笔批注。

  作为一个留美法学博士,梅汝璈曾执著坚持的那些法学信念渐渐失去了依托―――三权分立;司法独立……这是法哲学奠基人孟德斯鸠奠定的理论,又在杰弗逊等人的实践中加以完善的。

  显然,这一切已不合时宜。“文革”中,梅汝璈在一份“检查”里写道:“我实际上只是一本破烂过时的小字典而已。”

  “其实,他个人的小环境还是不错的,起码在物质上。如果以季羡林的《牛棚杂忆》为参照系,他并没有受太大的罪。”梅小璈在解释父亲晚年的孤寂心境时如是说,“但他的学科没有了,他的学术没有了。”

  在那个年代,“梅汝璈”三字变成一个空洞的符号。充盈其间的,不是这个人的赤子情怀和渊博学识,而是一个随“形势”沉浮的抽象指称。有研究者曾这样评价这位外交部前顾问:“梅汝璈名字出现的频率和受关注的程度,基本上是中日关系的晴雨表。”在上世纪整个50年代和60年代初,一旦中日关系出现“问题”了,他就会被邀请出面撰写文章;而中日关系“良好”时,他的名字则不愿被各方的人们所提及。

  但梅汝璈注定名垂青史。这位晚年“孤寂”的大法官,曾书写过现代中国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1946年3月19日,受命担任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法官的梅汝璈博士离开上海,远赴东京。

  当日,《中央日报》等中国最权威的媒体,同时在显著版面刊出标题:“清算血债: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审判官梅汝王敖今飞东京”。

  东京帝国饭店,盟军最高统帅部中国联络官为梅法官举办接风宴会。宴会上,时任国民政府教育次长兼国立中央大学校长的顾毓琇,将一柄装饰华贵的宝剑赠予梅汝。梅汝璈深深鞠躬,双手过顶接剑。他说:“‘红粉送佳人,宝剑赠壮士’。可惜我非壮士,受之有愧。”顾毓琇说:“你代表四万万五千万中国人民和千百万死难同胞,到这侵略国的首都来惩罚元凶祸首。天下之壮烈事,以此为最。君不为壮士谁为壮士!”

  听罢,梅汝璈拔剑出鞘,动情地表示:“戏文中常有‘尚方宝剑,先斩后奏’。如今系法治时代,必须先审后斩。否则,我真要先斩他几个,方雪我心头之恨。……对这些战犯必予严惩,非如此,不能稍慰千百万冤死的同胞。我既受国人之托,定将勉力依法行事,断不使战争元凶逃脱法网!”

  这位“壮士”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在这场历时达两年半之久、人类司法史上所罕见的大规模审判中,受审的28名日本甲级战犯,除两名病死狱中,1名因精神病终止审判外,东条英机、广田弘毅、松井石根、土肥原贤二、板垣征四郎、武藤章、木村兵太郎等7人被判处绞刑,梅津美治郎等16人被判处无期徒刑,判处有期徒刑者2人。

  今天,由梅汝璈亲属捐赠的东京审判判决书底稿和梅汝璈当时身穿的法袍,已被收藏于国家博物馆。

  这位慷慨激昂于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大法官,曾经的一席话至今在我们耳边徘徊不去:“我不是复仇主义者。我无意于把日本帝国主义者欠下我们的血债写在日本人民账上。但是,我相信,忘记过去的苦难可能招致未来的灾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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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25 04:4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2-8-30 10:46 AM 编辑

顾维钧:民国第一外交家


  顾维钧(1888-1985)字少川,上海人。被誉为“民国第一外交家”。

  对一个24岁获得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27岁成为驻美国公使、34岁出任外交部长的人来说,除了用“光芒四射”形容,你还能说什么?

  《联合国宪章》上签署的第一个名字,是三个汉字:“顾c维钧”。

  1945年6月26日,在宪章签字仪式上,中国代表团因在发起国中按字母顺序列于首位,故代理宋子文担任首席代表的顾维钧第一个在《联合国宪章》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上世纪30年代,一家英国报纸的专栏作家曾提到这个熠熠生辉的名字,认为“中国很少有比顾维钧博士更堪作为典型的人了。平易近人,有修养,无比耐心和温文尔雅,没有哪一位西方世界的外交家在沉着与和蔼方面能够超过他。”

  名学者温源宁写过一篇印象记,起首便是:“无论什么时候想起顾维钧博士,人们都会情不自禁地联想到光芒四射的星星。”

  那是1934年,温源宁写道:“作为一名外交官,他的成就称得上辉煌,要加以逐一列举,人们将不得不从惊讶开始而以赞美告终……他以1912年5月出任内阁秘书开始其政治生涯直到如今,凡是外交官员梦寐以求的最高职位他都已经得到了:驻美国公使(1915-1920)、巴黎和会代表(1918-1919)、国联理事会中国代表、驻英国公使(1920),并自1922年以后多次出任外交总长,而现在是驻法国公使。有一次,顾博士还做过几个月代理国务总理。”

  50年后,温源宁在台湾去世之前,如果他还记得自己当年这篇充满“溢美之辞”的小文的话,他也许会微笑。因为顾维钧比温源宁文中所写的更加“光芒四射”,他经历了更多的大事件,也得到过更多的高职位。

  再后一年,顾维钧在纽约逝世。《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载文表示哀悼,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驻纽约总领事前往吊唁。

  温源宁笔下让人“从惊讶开始以赞美告终”的顾氏履历还需要加上:中国驻外使节升格后,担任驻法、英、美等国大使;1945年出席旧金山会议,参与起草和签署联合国宪章;1957年后担任海牙国际法庭法官、副庭长,直至1967年退休;晚年完成13大卷、500余万字的《顾维钧回忆录》。

  温源宁说:“他的朋友和敌人全都会承认,在国外代表中国利益的中国外交官中,再也不可能有比顾博士更好的了……出席巴黎和会时,顾博士已经由于是中国权益既有尊严又有才干的捍卫者而闻名于世。”

  年方而立的顾维钧在参加巴黎和会的中国代表团中,位居后进。但当需要向和会最高机构“十人会”报告山东问题时,他的前辈们由于种种原因,或者拒绝出席、或者拒绝发言,是顾维钧勇于任事,出面侃侃而谈,痛陈山东问题的由来以及中国的态度,并从国际法的角度雄辩论证了山东当归还作为战胜国的中国。

  这场精彩发言成为和会当天的头条新闻。发言刚一结束,美国总统威尔逊、国务卿蓝辛、英国首相劳合•乔治、外务大臣贝尔福纷纷向他表示祝贺。

  随后,顾维钧在和会上展开穿梭外交,希望能争取到对于中国最有利的结果。最终,在无望的情况下,中国代表团拒签和约。而根据外交史学者的研究,“此时独力支撑代表团的顾维钧对拒签和约的最终实现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从踏入外交界那天起,顾维钧的杰出表现一直证明着他的母校哥伦比亚大学校长对他的评价———“这所大学有史以来最有才华的学生”。

  写过《顾维钧传》的肖岗回忆:“知道他的名字,始于将他与梅兰芳、汪精卫并称为中国‘三大美男子’的一幅年画。我的学生时代是在抗日战争时期度过的,那时顾维钧的外交活动踪迹,常常是学校师生乃至全国民众关注的焦点:‘顾维钧在国联控诉日本的侵略了’、‘顾维钧主张国共合作,团结抗日’……”

  今天,图书馆里,灰蓝色封皮的《顾维钧回忆录》摆放得整整齐齐,积了一层薄薄的灰,显然少有人问津。这个人,已经成为一段传奇,不知能否成为一笔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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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25 04:4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2-8-30 10:52 AM 编辑

叶企孙:大师的大师


  叶企孙(1898-1977)上海人,物理学家、近代中国科学事业的奠基者之一。

  直至今日,叶企孙,仍是一个罕为公众所知的人物。即便知道,对不少人而言,他也仅仅意味着一段传奇:清华大学教授,帮助抗日军民造地雷炸药。

  这段传奇,不知《地雷战》为何物的少年们不会知道;无数次看过《地雷战》、至今提起还津津乐道的那几辈人,也无从知晓。因为,在这部著名的电影中,你丝毫看不见当年爱国学生的踪影,种种巧妙的地雷和神奇的炸药,全部是农民兄弟创造发明的。

  事实上,这段历史的真相是,抗战初期,清华大学理学院院长叶企孙最亲密的学生熊大缜投笔从戎,到吕正操将军领导的冀中抗日根据地,利用专业知识为部队制造烈性炸药、地雷、雷管、无线电等军需品。后叶企孙又派一批清华师生职工穿越日军封锁线进入冀中,以技术支援抗日游击战。同时,他本人在天津,在日军监视下组织大学爱国师生秘密生产TNT炸药、无线电发报机等,偷运至冀中供应抗日部队。

  美国外交官曾深入抗日根据地考察,回国后在报纸上撰文,称冀中的各色地雷不逊于美国的火箭,美国掌握的技术中国的晋察冀都有了。

  叶企孙甚至一度考虑过亲赴冀中,以解决技术上的难题,后被劝阻方才作罢。他的学生回忆:“叶先生在天津从事那些活动所冒的风险,一定程度上说比去冀中的风险还大。先生虽有慎行、冷静、超然于政治之外的品性,但在那民族生死存亡之际,祖国需要忠勇之士的时候,他站出来了。”

  国难当头,超然的教授挺身而出。在另一场灾难中,超然的叶企孙也未能幸免。

  熊大缜从军后不久,被怀疑为钻入革命队伍的特务,由晋察冀军区“锄奸队”秘密逮捕并处决。此案定性为“特务”,株连从平津来冀中参加抗战的知识分子近百人,一律受到逮捕关押和严刑审讯。

  “文革”开始后,熊大缜特务案被重新提出并进一步调查。连普通国民党员都不是的叶企孙,竟被诬为国民党中统在清华的头子,说熊大缜是受他的派遣打入根据地,他向抗日军民提供的援助,也被说成是来自国民党反动派。

  院系调整中调至北大的叶企孙,被红卫兵揪斗、关押、抄家,并被送往“黑帮劳改队”,突然受到的刺激,曾使他一度精神错乱。1968年,他被正式逮捕关押,在押期间,受过8次连续提审,写过多次“笔供”。关押一年多以后,由于“内查外调”查无实据,他被放回北大,在特务嫌疑犯的莫须有罪名下继续受到打击和监视。

  当时叶企孙住进北大的一间斗室,本来风度翩翩的名教授,腰已经弯到了90度。

  然而就在叶企孙身陷囹圄―――后来人们称这是他生命中最晦暗的时日―――被逼“交代”为什么会被国民政府选中担任中央研究院总干事时,他仍坦然且不无自傲地回答:“据吾推测……是因为吾对于各门科学略知门径,且对于学者间的纠纷尚能公平处理,使能各展所长。”

  他的传记作者虞昊和黄延复感慨:试问,即便在今天,能够“做到这份上”的,有几人?

  叶企孙本人是哈佛大学博士,上世纪20年代,他在测定普朗克常数这一实验物理学的重要课题上,获得当时的最佳数据,曾长期在国际上沿用。

  归国后,他创建清华大学物理系和理学院,并长期掌舵。他当年延聘的教师熊庆来、萨本栋、周培源、赵忠尧、吴有训等,物理系学生王淦昌、赵九章、钱伟长、钱三强、王大珩、朱光亚、周光召等,理学院其他系学生陈省身、华罗庚、袁翰青等,不下六七十人,几乎都成为国内外科技界的精英和科学院院士。

  清华教授曾昭奋赞叹此为“神话般的成绩”。

  另一方面,曾教授却不得不扼腕:“然而这位泰斗的晚年却是那样地孤苦无助。”

  1986年熊大缜案平反,次年,叶企孙的平反文件正式公布。1992年,海内外上百位知名学者联名向清华大学呼吁为叶企孙建立铜像,1995年铜像落成。

  静观此事的曾昭奋以“不无周折”形容之。尘埃落定后,让他备感神伤的却是:如今,叶先生的胸像就安放在清华新区第三教室楼那个简陋的空荡荡的门厅里,而不是像赵忠尧院士所想像那样,树立在“校园中心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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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25 04:4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2-8-30 10:59 AM 编辑

吴大猷:孔子式的物理学家


  吴大猷(1907-2000)广东番禺人,国际知名物理学家,被尊称为“中国物理学之父”。

  两位诺贝尔奖得主在获知自己得奖后,不约而同想到同一个人,并立刻提笔写信给这个人―――这项荣誉应归功于这个人。

  两位获奖者是大名鼎鼎的李政道和杨振宁。他们分享了1957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而他们把荣誉献给的那个人,是他们在西南联大时的老师―――吴大猷。尽管吴大猷在国际上声名卓著,在国内却多少显得有些落寞。

  李政道在当天早上接到瑞典科学院的电话通知以后写道:“大猷师尊鉴:科技界通知,杨振宁和我合得1957年物理学诺贝尔奖金……现在的成就大部分是源于在昆明时您的教导,假如在1946年您没有给我这个机会,那就根本不可能有我今天的光荣。生政道。”

  杨振宁同样是在接到电话之后致信吴大猷:“大猷师:值此十分兴奋,也是该深深自我反省的时候,我要向您表示由衷的谢意,为了您在1942年曾引导我进入对称原理与群论这个领域,我以后工作的大部分,包括关于宇称的工作,都直接或间接与15年前的那个春天,从您那里学到的概念有关。这是多年来我一直想要告诉您的情意,今天或许是最好的时刻。生振宁上。”

  吴大猷的传记作者丘宏义评价:“他在中国物理学界中的影响力之大,恐怕是独一无二的。”丘宏义把吴大猷比作述而不作的孔子,孔子的言论由弟子记录而成《论语》,影响中国社会两千余年,“吴大猷在这一点上和孔子一样,通过他的学生们影响了中国的物理界”。

  吴大猷是第一位将现代物理学引入中国的人。杨振宁评价:“吴教授从美国得到博士学位后,自30年代中开始在北京大学教物理学,就是他把新的、革命性的‘量子力学’带到中国,要知当时中国学量子力学的是绝无仅有的,所以吴教授在北平、后来在昆明所教育出来的学生,后来在中国物理学界发生非常大的影响。”

  除了李政道和杨振宁,吴大猷的学生还包括中国科学界的领导人物朱光亚、黄昆,以及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朱棣文的父亲、台湾中研院院士朱汝谨等。

  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著名固体物理学家黄昆院士在西南联大时是吴大猷的研究生。1994年,吴大猷通过杨振宁赠给他一本书,书的扉页上,吴大猷亲笔写下一段话:“此袋内乃1941年秋季在昆明西南联大所授古典动力学课的讲学笔记……该课中约有廿人,有研究生黄昆,四年级学生杨振宁、张守廉、李荫远、黄授书等人,对着这样一群学生讲古典物理中最完美的一部,是最愉快的一大事也。”

  1941年的那个秋天,正如狄更斯所言,“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吴大猷为了躲避空袭而迁居昆明市郊,为了维持生计而养猪,但他却时常在课后,在西南联大西北角的一扇小门外,在一条很长的轻便铁路边,和“这样一群学生”讨论物理学问题,一如孔子和他的弟子们,安贫乐道,不改其志。

  黄昆说:“事隔整整半个世纪,他诲人不倦、乐于教书育人的欣喜心情仍溢于言表。”

  在自传中,吴大猷曾谦虚地说:“近年来,李、杨成就卓然,国人常提及二人为我学生,传为美谈。实则我不过适逢其会,在那时那地遇上他们而已。譬如两粒钻石,不管放在哪里,终还是钻石。”

  吴大猷生前一再强调,知识分子最应当具备的就是前人所说的“风骨”。他曾在九十寿诞时回忆,自己当年以一介书生劝谏蒋介石总统不要禁止留学政策,以及后来反对台湾发展核武器,是他对台湾最大的贡献,“对得起这一代与下一代的年轻人”。

  2000年,人们评价:“吴大猷的逝去,似乎象征一个全方位的知识分子时代的幽微。在追怀吴大猷之时,更寄望这一脉中国文人的香火不绝,后继有人。”

  2005年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发表100周年,又是他逝世50周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宣布今年为国际物理年。在纪念这位伟大的物理学家和知识分子的同时,国人似不应忘记逝世5周年的另一位杰出的物理学家和知识分子―――吴大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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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25 04:4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2-8-30 11:12 AM 编辑

丁文江:出山要比在山清


  丁文江(1887-1936)字在君,江苏泰兴人,地质学家,民国知识界的领袖人物。

  作为地质学家,丁文江一生游历。其中最具象征意味的,也许是导致他死亡的那次。

  1935年底,丁文江前往湖南调查粤汉铁路沿线的煤矿储量与开采现状。他本不必亲自去,但他说:“我觉得此种任务关系很大,所以我要亲自去看看,方可使将来计划易于实行。”

  在湖南,他首先游了衡山,步行直达山顶祝融峰。后来到谭家山煤矿勘察,他又一直下到矿洞底部。回到衡阳,由于伤风,他生了炉火,结果当晚煤气中毒。此后,由于救治过程中的一系列失误,1936年1月,丁文江病逝于长沙。

  他的挚友胡适说,丁文江在湖南,“在游兴和责任心的双重诱惑之下,爬上三千多英尺的高山,又走下六百多英尺斜深的矿洞”。

  游衡山时,他曾即兴赋诗数首,其中一首《麻姑桥晚眺》写道:“红黄树草留秋色,碧绿琉璃照晚晴。为语麻姑桥下水,出山要比在山清。”

  所谓“诱惑”,对于丁文江来说,其实正是根源于一个“出”字。

  丁文江对德国地质学家李希霍芬的一段话颇不以为然:“中国读书人专好安坐室内,不肯劳动身体,所以他种科学也许能在中国发展,但要中国人自做地质调查,则希望甚少。”丁文江反驳道:“我们已有一班人,登山涉水,不怕吃苦。”

  1914年,在留英回国三年后,丁文江独自到云南进行地质调查。正是在这次调查过程中,他和“万里遐征、奋然西行”的前辈徐霞客实现了神交。后来,他整理《徐霞客游记》,配上地图,并且还编撰了《徐霞客年谱》。

  按照研究者的观点,徐霞客在中国的知识谱系中原本并无重要影响,甚至被其同辈和后代称为“离经叛道”,正是身为科学家和文化领袖的丁文江,通过多年努力,才把徐霞客的著作从湮没无闻中“挽救”出来,成为现代中国的思想资源。

  1916年,地质研究所首批学生毕业典礼,丁文江代表教师训话,激越地描述了地质调查的莫大乐趣:“此中佳境,虽南面王亦何以易?况吾国西部诸山脉,如昆仑、如南山,皆坐待诸君之游屐,他日登绝顶,揽奇胜,则泰山不过一小阜,西湖不过一泥沼耳。”

  如果说这些还只是丁文江作为一个地质学家外出游历的“游兴”的话,那么,一个科学家能被当时知识界尊为领袖人物,恐怕更多在于他兼济天下的出世“责任心”。

  当时的中央研究院总干事杨杏佛被暗杀后,院长蔡元培诚聘丁文江出任这一协调全国学术研究的重要职务。因为在蔡元培看来,“在君先生是一位有办事才能的科学家。普通科学家未必长于办事,普通能办事的又未必精于科学,精于科学而又长于办事,如在君先生,实为我国现代稀有人物”。

  早在1916年,农商部设立地质调查所,丁文江就任所长。这是中国现代成立最早的科研机构。在丁文江的领导下,该所迅速成为中国“最有光彩”的学术机构,在国际学术界也赢得了声誉。

  彼时,丁文江的办公室桌上,总放着他用毛笔抄写的胡适为他翻译的一段外国诗句:“明天就死又何妨!只拼命做工,就像你永远不会死一样!”

  1956年,丁文江去世20年后,胡适写出了《丁文江的传记》。我们读到,当日凌晨3时,胡适落下最后一笔,认定这些丁文江“最喜欢的句子”,是他“最适当的墓志铭”。

  丁文江一生保持着“干政”的热情。上世纪20年代,他和同人们办《努力周报》,在军阀割据局势下提倡“好人政府”。30年代,他又参与创办《独立评论》,发表政治时评。他有感于中国近代军事教育的极端落后,一些军官连军事地图都看不懂,曾诚心向军阀孙传芳建议,由他来替孙创办一所现代化的军事学校。

  与丁文江同为中国地质学科开创者的章鸿钊,在他去世后曾赠一副对联:“认责任内,无处可放松,治学然,治事亦然,识君以来,始信自强在不息;数交游中,惟真最难得,能让易,能争非易,从今而后,几疑直道与偕亡。”

  丁文江早年曾习诗明志曰:“埋骨何须桑梓地,人间到处有青山”。在他1935年所立遗嘱中,提到“于余身故时即以所故之地方区域以内为余葬地”。最后,这个一生受“出”之诱惑的人,果真葬于出行之地,岳麓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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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25 04:4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2-8-30 11:13 AM 编辑

何廉:经济学一叶


  何廉(1895-1975)湖南邵阳人,经济学家,最早将指数研究引入中国,“独开风气之先”。

  小蒋有些茫然地在纸上胡乱写着南开经济研究所的英文简称NKIE(Nankai Institute Of Economics),同屋伸头过来,不解地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写错了,大哥,耐克(美国著名运动品牌)应该是NIKE。”

  不久前,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的研究生小蒋看到一篇文章:《他们为中国播撒市场经济火种》,作者是“中国大陆目前最活跃的青年经济学家之一”的赵晓。文中梳理了20世纪以来中国经济学家的谱系,其中一段话引起了小蒋的注意:

  “事实上,早在1923年,云集哈佛、耶鲁、牛津等经济学‘海归’博士、类似于今日北大中国经济研究中心的南开经济研究所就已正式开张,其以民间编制的‘南开物价指数’享誉全球。但是正如这个研究所的领头人何廉的传记著作封面上飘零的一叶所象征的―――这一切注定不过是乱世飘零的一叶而已,不会留下多少痕迹。”

  竟有如此“牛人”?何廉是谁?小蒋检索自己的记忆,没有丝毫印象。他到学校图书馆查找,发现只有三条目录:旧报刊室收藏的南开经济研究所主办的《经济统计季刊》(1932-1934),曾发表何廉“东三省之内地移民研究”等文章,这个季刊“是解放前经济理论界有影响的刊物”;库本阅览室收藏的何廉、李锐合著的《财政学》,1935年由上海国立编译馆出版;《何廉回忆录》,1988年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封面是淡淡水纹和落叶―――这便是赵晓提到的那本何廉的传记著作了。

  如果南开经济研究所当年真有“享誉全球”的影响,现存何廉的资料显然不足以匹配。带着疑惑,小蒋又到国家图书馆查阅,居然也只有四条,除了上述三条以外,还有一本1930年出版的《中国工业化之程度及其影响》,何廉、方显廷合著。

  他不甘心,又借同学的账号登录号称“全球最大中文数字图书网”的超星数字图书网,点击图书检索,结果,“找到与‘何廉’相关的数字资源0个”。

  其实,就连“何廉”这个如今几乎被遗忘的名字,得来本就是一个偶然。根据《何廉回忆录》,他到长沙的邵阳中学念书时,开学已一个月,要想注册,只能补一个上报了名字但没来报到的名额,此人名叫何廉,于是他便以何廉之名入学,“其后一直未能改过来”。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这个名字和马寅初、刘大钧、方显廷并称为中国四大经济学家,声震海内外。

  1926年,何廉从美国耶鲁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后归国任教于南开大学。在校长张伯苓的支持下,他创办了南开经济研究所,推进经济学教学“中国化”,倡导开展对中国社会经济的研究,带领人员研究中国物价统计,编制并公开发表各类物价和生活指数。

  一时间,“南开素以经济系睥视国内,尤以经济研究所获得中外一致的称誉”,该所“被公认为研究中国经济之权威机构,其出版物驰名全球”。

  1948年短暂出任南开大学代理校长后,何廉赴美,任教于哥伦比亚大学,后病逝于纽约。

  当年在南开,何教授的名言是,每逢放假停课就叹气:“唉,又放假了。”传道授业意犹未尽之情溢于言表。而他过于专心工作,一次竟无意识地提着正冒热气的水壶去浇花,一时传为笑谈。

  何廉被称为“我国最早重视农业的经济学家”。他曾领导了对山东、河北向东北移民问题的研究,通过调查他深感研究农村经济的重要性,认定“中国的经济基础大部分建筑在农业上面”,“中国经济建设或经济复兴的问题,我以为首先的是赶快设法增进农产,复兴农村”。

  这些观点让小蒋感到震惊:原来七八十年前中国首屈一指的经济学家就已经意识到了近年来成为中国经济学界热门话题的“三农”问题,并付诸研究实践。

  本科读中文的小蒋原来一直有种信念,经济学除了数字、公式和模型外,还应该有更人本、更“经世济民”的内涵。这一次,他又深切地体会到,在“经济学热”的此时此地,中国的经济学起码应该保存更多的记忆。

  然而,中国经济学史上这色彩斑斓的一叶,毕竟已过早地“飘零”了。他无奈地发出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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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25 04:4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2-8-30 11:13 AM 编辑

谭其骧:悠悠长水


  谭其骧(1911-1992)字季龙,浙江嘉兴人。历史地理学家、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院士)、复旦大学教授,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

  谭其骧祖籍嘉兴,嘉兴古称长水,所以他将自己的论文集命名为《长水集》。这一层意思其实很多人并不清楚,于是将“长水”与他所治的中国历史地理联系起来。他的弟子、复旦大学教授葛剑雄告诉记者,先生倒并不反对外人的这种联想。而在葛剑雄心目中,先生给他留下的印象正是“悠悠长水”。

  “他不是滔滔江河,但始终流淌着,就像那长年的流水,滋润大地。”葛剑雄说,“谭其骧的名字已经与中国历史地理学这门学科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任何一个想学习或研究中国历史地理的人,都将离不开他的著作,都将是他的贡献的受益者。”

  按照葛剑雄的话说,但凡研究中国的历史疆域、政区沿革、人口迁移、民族分布,乃至黄河和长江的历史变迁,等等,谭其骧都是“绕不开”的。

  1984年,美国总统里根访华,复旦大学是他到上海时的访问单位之一,学校决定将《中国历史地图集》作为礼品。校长向里根赠送礼品时,向他介绍主编这套地图集的就是本校教授谭其骧,里根听后,立刻回过身去与坐在第二排的谭其骧握手。这一场面被摄像机摄下,在美国进行了转播。后来,葛剑雄去美国,在介绍《中国历史地图集》时,不少人都说他们曾在电视上看到过谭其骧与里根握手。有的人并不知道复旦大学,但当葛剑雄提起这件事时,他们就会说:“噢,就是向里根总统送一套地图集的那所中国大学。”

  当年,学校却给像谭其骧这样的学者们开过一个荒谬的玩笑。1974年,上海学习清华大学经验,对所有正副教授进行“突袭考试”。复旦大学的试卷是本校各科的入学试卷,结果谭其骧对社会主义时期的基本路线只能举其大意,帝国主义的五大特点只写出了三点,“鞍钢宪法”没有答,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也没有写全,数理化只做了一亩等于几平方丈这一道题。这番考试的结果,被作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毫无知识、一窍不通、连大学入学资格都没有的事例而广泛宣传。

  葛剑雄这样描述他的老师:“他的经历很简单,从6岁到82岁都没有离开学校。他的工作很单纯,从20岁登上讲台,就是上课和做研究。他16岁参加共青团,17岁以后就不想再过问政治,但政治却没有放过他,历史给他留下了风霜的印记。”

  和这般“平淡”的经历相符,谭其骧性情淡泊,寡于交游,疏于应酬,不大愿为学术以外的事花费时间。他在北平时,胡适是北平学界第一名人,青年人都以名为胡适所闻为荣,谭其骧的导师顾颉刚不止一次向胡适介绍过谭,并在信中对谭大加赞扬,但谭其骧却从未去拜见过胡适。陈寅恪也是泰斗级名教授,不少人攀附惟恐不及。谭的好友俞大纲是陈的表弟,陈曾向他问起过谭的情况,谭其骧知道后,也没有“顺势”去见陈寅恪。

  不过谭其骧也并非索然无趣之人。友人曾回忆起上世纪30年代初谭其骧刚从燕京大学研究院毕业后的生活,饶有兴味,“我们白天授课上班,晚上用功,有时觉得困累,闲谈一会儿,季龙活泼勇敢,到东安市场九龙斋买几串冰糖葫芦,吃了酸甜凉食以后,精神复振”。

  谭其骧生前的住房面积不大,他的书房兼卧室只能放下一张小书桌,桌上总是堆得满满的,头绪一多,常常找不到东西。一次去昆明开会,住在圆通饭店,房间里有很大一张办公桌,他于是感叹道:“什么时候我家里能放得下这样一张大书桌,我的东西一定不会找不到了。可惜不在这里做事,这样大一张桌子派不了用场。”

  谭其骧逝世后一年,子女护送他的骨灰坛登上海轮,到达长江口外的东海,骨灰在夜色中被撒入大海。此情此景,让葛剑雄感慨万千:“这里的水,来自青藏高原、来自长江流域,也来自他的故乡嘉兴和他生活、工作过的杭州、上海。悠悠长水汇入了浩淼大海,他与大自然共存。”

  在后辈学人看来,这也许是一位将毕生献给中国历史地理学的长者最好的归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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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25 04:4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2-8-30 11:14 AM 编辑

陶孟和:把“社会”变成“学”


  陶孟和(1888~1960)原名履恭,生于天津,祖籍浙江绍兴。社会学家,中国社会学的奠基者。

  屋内,一个学者,伏案写作,或叼着烟斗在一排排书架间徘徊;窗外,一个少年,放学途中每日被这灯光吸引,自问:我长大后会不会也有这么一间书房。

  少年日后成名,他叫萧乾;而学者当年是负盛名的大知识分子,如今却淡出了人们的记忆,他叫陶孟和。

  那是上世纪20年代初期,陶孟和在北京大学担任教授。此前留学英伦,1912年他20余岁时,便与同学梁宇皋搜集资料用英文编写了《中国乡村与城镇生活》一书,被称为中国社会学的开山之作。

  “五四”运动前一年,陶孟和在《新青年》上撰文倡导“社会调查”,宣称:“我向来抱着一种宏愿,要把中国社会的各方面,全调查一番:一则可以知道吾国社会的好处,例如家庭生活种种事情,婚丧祭祀种种制度,凡是使人民全体生活良善之点,皆应保存;一则可以寻出吾国社会上种种凡是使人民不得其所,或阻害人民发达之点,当讲求改良的方法。”

  80余年后,有人重新记起此文,并把它贴到社会学论坛上,称“此文值得一读,发表于1918年,恐怕是近代最早的农村社会经济调查的文献”。

  陶孟和曾主持创建北平社会调查所,后与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合并,由他长期担任所长。该所进行的一系列研究,蜚声海内外。

  1949年后,陶孟和出任中国科学院副院长。名义上,这个职位和他此前的学术声望是相称的,然局内人日后回忆:陶孟和是文科,解放后不兴文科,他在科学院没多少实际的工作(管出版、图书),开会也可以不叫他来。

  研究者发现,年过六旬的陶孟和虽是科学院的副院长,却是一个“可有可无不尴不尬”的人物,这从当时某实权人物的回忆中可以看出:“在科学院工作时期,我们相处得十分融洽,科学院的重大事项,郭老(郭沫若)、李老(李四光)、竺老(竺可桢)、范老(范文澜)和我都事先交换意见,统一思想,然后再交院务会议通过。”按说陶孟和也是副院长,但却不在“事先交换意见”之列。

  更根本性的打击来自,上世纪50年代后,整个社会学被作为“政治上不正确”的专业予以取消,科学院的社会学所也被改为经济所。据说,此后陶孟和显得很消沉,几乎“随之销声匿迹”。

  关注过陶孟和的学者智效民这样评说:“一个德高望重的学者,到头来居然连安身立命的专业都保不住,其内心的痛苦和精神上所受的打击可想而知。”

  近十余年知识界风尚,社会学渐成一门“显学”。然而风气之迁移,却更像是断裂后的重生,而非承续中的进化。

  在这一点上,著名逻辑学家金岳霖晚年的一番话可算看走了眼。“陶孟和先生是我的老朋友,后来同我发生了矛盾,但是,那是个人之间的小事,作为有大影响的知识分子,他是为当时的人所钦佩,也是应该为后世的人所纪念的。”

  如今,遍查北京大学图书馆和国家图书馆的馆藏目录,“陶孟和”名下的十数条书目,均是他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印行的旧本。1949年后,他非但没有新著,甚至至今没有再版过其旧著。民国大家之中,此种境遇,可谓“悲凉”,或谓“蹊跷”。

  抗战胜利60周年之际,关于陶孟和,有一点是切切值得纪念的。从专业出发,他对第一次世界大战交战各方的损失估计和谈判情况相当了解,所以当抗战中社会学所困于四川李庄时,他提出战时经济研究和损失估计务必早日进行,以便为日后谈判赔偿问题提供资料。据此,社会学所进行了大量艰苦的专题研究。

  虽然1972年中国政府放弃了对日本的战争赔偿要求,但正如研究李庄学术史的作家岱峻所言,当时毕竟开展了一项很有预见性的工作,“放弃也是一种权利,陶孟和们工作的意义在于,让我们知道放弃了什么和放弃了多少”。

  智效民曾写过一篇文章纪念陶孟和。文末引用陶孟和早在上世纪30年代的一段文字,叫做《我们小民的希望》,以一个社会学家的立场向当权者提出三项要求:一是尊重生命,二是尊重财产,三是尊重人格。

  有人在网上见到这篇纪念文章,感慨于所引陶孟和数十年前的呼吁,跟帖曰:“我们小民尊重这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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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25 04:4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2-8-30 11:14 AM 编辑

蒋廷黻的那股“劲儿”


  蒋廷黻(1895-1965)湖南邵阳人,历史学家、外交家。获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后归国,先后任教于南开大学、清华大学。1935年始,以非国民党党员的学者身份从政,历任国民政府行政院政务处长、驻苏联大使、救济总署署长等职。

  大大有名的李敖,在人们印象中几乎“无人不骂”,却对一个公众记忆之外的人物大加推崇。在他看来,此人“所要求于知识界的,是动态、是入世、是事业、是实物,是书本以外、是主义以外、是文字以外、是‘清议’以外,是与小百姓同一呼吸”,所以,“这种真正的民胞物与经世致用的精神,才是蒋廷黻的真精神,才是蒋廷黻要求于中国知识阶级的真精神”。

  民国人物中,蒋廷黻引人注目,因他自有一种精神,有一股“劲儿”。

  曾在联合国共过事的澳洲外交官这样形容蒋廷黻:“他是一个简单的人,不复杂的人。他像一头牛,充满着笨劲,一直往前冲,眼睛只往前看,这使他能够排除万难而达到他的目标。这是他的可爱之处,也是他成功之处。”

  学者许纪霖因此借用一则西谚,形容蒋廷黻为“瓷器店中的猛牛”。

  一个研究历史的名教授、一个穿梭国际的外交家,却被形容为“一头充满着笨劲的猛牛”。单凭这一点,蒋廷黻也算得上与众不同了。

  猛牛闯进瓷器店,瓷器易碎,然而民国官场的“潜规则”却着实牢固着呢。进入政府之初,蒋廷黻研究了政府部门的结构,结果吃惊地发现,机构臃肿摩擦的现象之严重,大大影响了行政效率。蒋介石要他尽快拿出改革建议,他兴冲冲地拟了一份精简机构的方案,却遭到有关部门官僚和党内政客的激烈反对。

  他还按照西方政治的规则,提出官员必须以实名申报财产,但到处游说,无人响应。

  如此书生意气地触犯众怒,不久,力邀他入阁的蒋介石也只能下手谕,把他调离岗位。

  蒋廷黻认定中国知识分子太爱惜羽毛,不肯牺牲自己的清誉。对此他甚至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我国几千年来最无贡献的阶级是士大夫。我心发火的时候,不免要对秦始皇的焚书坑儒鼓掌”。

  为了公务,他甚至经常尖锐地向同僚和朋友发难。朋友们只能连连摇头:“廷黻的湖南脾气又发作了!”

  他的传记作者说他的性格过于天真、狷介,他像典型的知识分子一样,将世界上的人分为两种:一种是他看得起的,另一种是他看不起的。对于前者,比如胡适、翁文灏等,他可以与他们争得脸红耳赤,但因为尊重他们,才与他们认真。而对于后者,他会很不礼貌地板起面孔一声不响,最后毫无表情地起身送客。

  蒋廷黻治学,“劲儿”也不小。今人评价:自20世纪初至今研究中国近代史的人员已形成一个庞大的群体,出版的各种著作也可谓汗牛充栋,但真正可成为传世之作的却很稀少。蒋廷黻的《中国近代史》一书,仅5万余字,却可谓字字珠玑,堪称“这座偌大著作堆垒成的金字塔”的塔尖。

  当今史学大家、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何炳棣出身清华,他认为,当年的清华历史系在蒋廷黻领导下,隐约形成了一种学派,这是与清华国学院的王国维、陈寅恪迥然不同的另一种清华学派:重分析、重综合、重对历史的整体理解。蒋廷黻本人就是这一学派的身体力行者。

  何先生感叹:你看一本薄薄的《中国近代史》,将史料都吃透了,融合在他对历史的独特看法之中。半个世纪以来,又有几本近代史著作超过了它?当今专为获奖的“皇皇巨著”,通通加起来也不及这本小册子的分量。“什么叫经典?这才是经典。”

  1949年后,蒋廷黻继续出任台湾国民党政府“常驻联合国代表”、“驻美大使”等职,因此在大陆成为一个被非议、被淡忘的人物。他的《中国近代史》,也因与主流意识形态不合而被排斥。

  近年,有人开始关注蒋廷黻,因他既是“中国近代史研究的拓荒者”,又是“民国以来学者从政中最有成就的一位”。

  蒋廷黻晚年,故交李济曾问他:“廷黻,照你看是创造历史给你精神上的快乐多,还是写历史给你精神上的快乐多?”他没有正面作答,而是以惯熟的“外交辞令”反问道:“济之,现在到底知道司马迁的人多,还是知道张骞的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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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25 04:4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2-8-30 11:15 AM 编辑

卢作孚:毕生建设


  卢作孚(1893~1952)重庆合川人,实业家,创办民生轮船公司,被毛泽东称为中国实业界四个“不能忘记”的人之一。

  在那个阴冷的下午,卢作孚回到重庆民国路20号寓所。他告诉厨工和保姆:“我累了,我要休息。”然后直接走进卧室,再没有出来。

  1952年2月8日傍晚,家人发现,民生公司总经理卢作孚服安眠药自杀。当日上午,刚开过民生公司“五反”动员大会。

  2004年9月10日,卢作孚长子卢国维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似乎不愿再去回忆当时的场景。他递给记者一篇4年前写成的短文《先父去世之日情况》:“父亲仰卧床上,呼吸极度微弱。床头柜上有两个空小瓶,那是安眠药瓶,其中一个是平日为帮助睡眠用的,只盛有少数几片,另一瓶是深藏在一只衣箱里的。果然那只衣箱已打开,里面的衣物也翻乱了。”

  用钢笔写在略带黄色的毛边纸上的遗嘱交代:“民生公司股票交给国家,借用家具还给民生公司”。而他的寓所,是借金城银行的房子。

  在1944年一期《亚洲与美国》的美国杂志上,发表过一篇《卢作孚和他的长江船队》的文章,文中列举了组成他一生的“一大堆不协调”:一个没有受过学校教育的学者,一个没有现代个人享受要求的现代企业家,一个没有钱的大亨。

  其实,卢作孚的一生又是最“协调”的。卢国维说:“父亲一生事业和著述,用一句话可以总括―――培养建设的力量,边破坏边建设,破坏也是为了建设,是为了更好的建设。”

  早年,同为“少年中国学会”会员的卢作孚和恽代英约定:卢搞建设,当时已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恽搞革命,双方将来要“殊途同归”。

  不过,在“革命”浪潮中,建设者卢作孚不知道归向何方。他的孙女卢晓蓉这样解释祖父在“三反五反”运动中的自杀:“祖父一向看得很远,虽然刚解放,但他已经预见到了未来的几十年,他的建设的力量根本就没有用武之地,他又能奈何呢?”

  遗嘱中,卢作孚要求:“西南军政委员会证章退还军政委员会”。

  卢作孚毕生建设的两项事业是,民生轮船公司和重庆北碚地区。

  关于卢作孚的专题片中有这样一段解说词:“1938年秋天,当一个国家民族工业的生死存亡全掌握在一个船运公司企业家手里时,这段故事的传奇色彩就更显浓厚。这个企业家叫卢作孚,他率领民生公司完成了著名的宜昌大撤退。”

  宜昌撤退,被称为“中国的敦刻尔克”。时任国民政府交通部次长的卢作孚,运筹帷幄,调动以民生公司轮船为主的所有运力,赶在长江枯水期之前,在40天内将从上海、南京、武汉撤退到宜昌的10万吨兵工器材和战略物资,以及数万人员,抢运到四川,为中国抗战保存了命脉。

  这次撤退完成后,卢作孚在回答关于民生公司经营状况的问题时说:“这一年我们没有做生意,我们上前线去了!我们在前线冲锋,我们在同敌人拼命!”

  卢作孚不止一次说,他“真正的兴趣不在民生公司,而在北碚”。“我之喜欢北碚,胜于自己所主办的事业”。在卢晓蓉看来,无论民生,还是北碚,其实都是祖父“建设”的“样板”。

  卢作孚一生投入大量精力在北碚进行他的城市建设和社会改造实验。著名的华西大学创办者约瑟夫?毕启博士在参观了这个“平地涌现出来的现代化市镇”之后,“夸赞地责备”他的朋友卢作孚:“哎呀!你总是以一种可怕的步伐在前进,不是吗?!”

  在《工作的报酬》一文中,卢作孚写道:“最好的报酬是求仁得仁―――建筑一个美好的公园,便报酬你一个美好的公园;建设一个完整的国家,便报酬你一个完整的国家。这是何等伟大而且可靠的报酬!它可以安慰你的灵魂,它可以沉溺你的终身,它可以感动无数人心,它可以变更一个社会,乃至于社会的风气……”

  另一个毕生的建设者―――浮士德,满怀喜悦地喊出“真美呀,请停留一下”,倒地死去。而卢作孚,在建设的途中,还没有得到他“工作的报酬”,累了,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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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25 08:1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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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25 08:3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2-8-30 11:16 AM 编辑

二、守护气节的身影


邓广铭:逝去的学风


  邓广铭(1907―1998)字恭三,山东临邑人。历史学家,公认的宋史泰斗。

  邓广铭研究古代史,最早却以新文学为人所知。1932年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之前,他曾就读于辅仁大学,恰逢周作人来校讲新文学。周作人自称“既未编讲义,也没有写出纲领来,只信口开河地说下去就完了”,谁知讲完之后,“邓恭三先生却拿了一本笔记的草稿来叫我校阅,所记录的不但绝少错误,而且把我所乱说的话整理得略有次序,这尤其使我佩服”。

  结果这本笔记当年就以《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为名出版了。周作人将稿费送给邓广铭,他用这笔钱买了一部线装二十四史。老友张中行后来感叹,周作人讲课北调搀和南腔,其中又有不少专业知识,颇不易记,邓广铭却像是轻而易举,不止记了,且接着就印成书,“一个初进大学之门的学生,才竟如此之高,学竟如此之富,简直不可理解”。

  陈寅恪在《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正〉序》中写道:“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有“复振”的希望,所以“宋代之史事,乃今日所亟应致力者”。然而,这一件工作却并不容易做,因为《宋史》阙误特多,而在诸正史中,卷帙最为繁多,故“数百年来,真能熟读之者,实无几人”。

  由此可见,欲治宋史,必须有勇气、有才学。邓广铭无疑就属于这不多的“几人”之列,史学大家周一良甚至认为他堪称“20世纪海内外宋史第一人”。

  邓广铭穷毕生之力研究宋史,而他早年读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又萌发了写中华民族英雄人物传的念头,于是以史笔为王安石、岳飞、辛弃疾、陈亮等立传,为他们钩沉、辩诬,对他们作出公允的评价。他写王安石,写的是“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流俗之言不足恤”的三不足精神;写陈亮,是写“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的特立独行气概;写岳飞,写的是“待从头,收拾旧山河”的壮志。

  他的《岳飞》被称为名著,1945年抗战胜利之际由重庆胜利出版社出版。“这是一个巧合,出版正赶上那场民族战争的胜利。”邓广铭的女儿邓小南告诉记者,“书是在抗战中写的,里面寄托着他的慷慨报国之心。”上世纪80年代此书增订再版,印数达到17万余册,对于学术著作,这是少见的印数,可知此书受欢迎的程度。

  邓广铭写这些豪杰,同时也将此种情怀躬行于自己的人生实践。长期随伺父亲左右的邓小南对父亲的印象是两个词,耿介和磊落。“他们那一辈学人,经过那么多曲折,很多人改变了,但他总体上还是磊落的。他自己在‘运动’中有过违心的言行,这他从来都承认,承认得也很磊落。”

  一些老朋友默认学界不良之风,邓广铭会毫不客气地提出批评;他的学术商榷文章,总是直指根本,非常尖刻。家人劝他随和一点儿,他却斥之为“乡愿”。邓小南感叹:“他这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学界风气,那时的学者坦诚相见,大家习以为常。但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时代了。”

  时代变了,然而邓广铭依旧沉浸在他以往的理念中,依旧渴求思想的交流甚至交锋。他的不肯屈就,使他在晚年失去了很多本来能够谈话的朋友,以至于家人不时能察觉到他精神深处的孤寂。

  邓小南说,其实父亲晚年珍视每一次沟通交流的机会。他耳朵不好,戴上助听器效果也不大,凡有电话找他,他会立即让家人搬来一张小椅子,端坐在那儿,双手把着电话筒,把耳朵紧紧地贴在上面……说到这里,邓小南的声音有些悲凉。

  邓广铭一生,有声有色,有棱有角。在临终前的病榻上,他对女儿说:“我死了以后,给我写评语,不要写那些套话,‘治学严谨、为人正派’,用在什么人身上都可以,没有特点。”

  也许,葬礼上的一句挽联会符合先生的心愿:“直道挺儒林,矫俗惟凭孤剑勇。”

  老友季羡林在回忆邓广铭时提到过一个词“后死者”,感慨于这个词里面所蕴含着的哀思、回忆、抚今、追昔,还有责任、信托。季老以“后死者”自勉,反观已逝的邓先生,他又何尝不是岳飞、辛弃疾、王安石、陈亮……这些宋代大豪杰们的“后死者”呢?

  此情境,“千古知音”一句,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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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25 08:3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2-8-30 11:16 AM 编辑

雷海宗:历史的碎片


  雷海宗(1902~1962)字伯伦,河北永清人,著名历史学家,长期任教于清华大学,1952年院系调整后任教于南开大学。

  雷海宗人生的三个碎片,被他的学生记录如下:

  ―――上课铃响后,只见一位小老头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挪动着双腿,吃力地坐在讲台后的一把椅子上。看着他那痛苦的样子,我不觉生出几分恻隐之心。在那一瞬间,阶级斗争的观念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无影无踪。此刻,教室里异常安静……

  这是1962年春,雷海宗在南开大学重上讲台。

  ―――他走进教室,摘下那顶旧呢帽放在台子角上,一枚校徽老是倒插在上面,他真没工夫管这些。你看他,喘着气,脸上的红潮还来不及退,他就在黑板上写了一个“战国之社会经济”,信口讲了下去,讲来又是那么的轻快、流利、生动,使历史上一个个人物都活了起来,一件件事都在墙壁上来回地撞……

  这是1932年,雷海宗应聘回到母校清华大学,开设“中国通史”课程,当时的学生刊物《清华周刊》上“教授印象记”描绘的形象。

  ―――会上,有教师和高年级的同学做批判发言。因发言者南腔北调,再加上声嘶力竭,也听不清讲些什么。然而,会场那严肃的气氛,情绪的激昂,震天的口号声,真有刺刀见红的感觉。……最后是被批判者的自我批判,因离得太远,看不清人的模样,只听他说:“我叫雷海宗,反苏反共二十多年……”

  这是1957年雷海宗被划为“右派”后,为了对新生进行阶级教育,学校安排新生旁听批判雷海宗的大会。

  从1932年到1962年,一位学者的人生在1957年被划断。

  雷夫人记得,1957年夏,天津市召开“反右”大会,会上雷海宗被划为“右派分子”,会后他回家进门时弯着腰,很沉痛地对夫人说“对不起你”。次日,他突然便血两马桶之多。“他躺倒了,从此无人敢进我们家门。我二人终日默默相对,食不甘味,寝不安眠。”历史系叫他作检讨,不知写了多少次,直至骂得自己一无是处,方能通过。

  等到雷海宗摘掉“右派”帽子后,系里纷纷来人,对他说,这门课无人教,那门课无人讲授,“恨不得他成为孙大圣”。1962年春,患慢性肾炎已3年,严重贫血,乃至全身浮肿、步履艰难的雷先生,坐三轮车来到教室,重上讲台。

  史学大家何炳棣上世纪30年代求学于清华历史系。他认为,由于近20年来学界对陈寅恪的研究和讨论十分热烈,目前不少学人认为陈寅恪是所谓“清华历史学派”的核心,但“事实上30年代的清华历史系绝不是以陈寅恪为核心的”。

  当时蒋廷黻担任系主任。他采取的革新措施之首就是聘请雷海宗回母校主持“中国通史”这门基础课程。雷海宗在美国芝加哥大学取得博士学位后,回国即开始以文化形态史观试图建树中国通史的宏观理论架构。因此,何炳棣记忆中的清华历史系显然更加多元,“当时陈寅恪先生最精于考据,雷海宗先生注重大的综合,系主任蒋廷黻先生专攻中国近代外交史,考据与综合并重,更偏重综合”。

  雷海宗开启了史学界的风气,堪称一代宗师。然而后世研究者看得很明白:他的学术观念和思想,与后来取得学术话语领导地位的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派不尽相同,甚至完全相左。“这样一个声名显赫的资产阶级史学权威,在解放前就曾以与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相违的文化史观闻名于世。虽然,解放后的雷海宗在学习了马克思主义之后,觉得找到了真理,发现了新的世界,‘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世界观’使其恢复了‘青年时期的热情’,但在当道者眼中他的世界观仍然是资产阶级的,所以必须清算。”

  他在1957年的遭遇,被后人称为“蒙难”。当权者甚至拟定了一个为期两年的“批判计划”,“以批判雷海宗的资产阶级学术思想为重点,一共十五项题目”。“披着史学家外衣的、具有二十多年反苏反共政治经验的老牌右派分子”等罪名不断袭来,温文尔雅的雷教授终于声嘶力竭地承认“我叫雷海宗,反苏反共二十多年……”。

  2002年,雷海宗诞辰一百周年之际,南开大学举行了隆重的纪念活动。但有观察者感到遗憾:现在的纪念者大多也是当年历史的亲历者,读起他们的回忆文章,还是感觉有些史实较为晦涩,不提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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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25 08:3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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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光旦:教育的忏悔


  潘光旦(1899-1967)字仲昂,江苏宝山人。早年毕业于清华大学,赴美留学,后长期担任清华大学校务领导,研究社会学、优生学、性心理学、民族史等,卓有成就。

  这是一张著名的照片。1951年10月,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第三次会议在北京举行,会议休息时,毛泽东主席从主席台上下来,与政务院文化教育委员潘光旦交谈。

  研究者这样解读这张照片:潘光旦上大学时因体育事故,断了一条腿,行走不便。大概是休息时毛泽东见其他人均离席走动,惟潘光旦端坐未起,故特加顾问。毛泽东与别人在一起的照片,大都位置显要,很“露”脸,而这一张,却是个背影,且站在一旁。潘光旦委员情绪饱满,谈锋正健,案几上摞着文件,左手中的烟斗似乎还有余热。建国伊始,知识分子心情舒畅、欲展抱负的情态跃然其间。同时,我们从领袖谦恭的背影里,也不难看出国家爱惜人才、重用人才的殷殷之情。然而,就在六年以后,知识分子即厄运临头,被打入了“另册”,及至“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更革出了个“知识越多越反动”。潘光旦也未能幸免,1957年被打成右派,1967年含恨辞世。这些遭际,是照片上的那个潘光旦所万万不会想到的。

  收录这张老照片,编者尚需补白一句:“潘光旦或许不为人熟知,在此聊补一笔。潘光旦,社会学家,是梁启超的学生、费孝通的老师。”

  今年费孝通辞世,有人敏锐地指出:“中国社会文化变迁失去了一位最为敏锐的见证人。”在中国社会学史上,费孝通属于第二代学者。尽管在实际的学术活动上,他经常跟上一辈人在一起,但他总是清楚地意识到在为人、为学上两代人的差异。他所感受到的“代”的差异不仅局限在社会学界,而是更广泛地存在于前后两代知识分子之间。

  费孝通晚年写了一系列师友回忆文章,不断地试图诠释上一代学者的做人原则与学术探索精神。他曾谈到自己与潘光旦在做人上的差异:“我这一代人可以想到,要在人家眼里做个好人,在做人的问题上要个面子。现在下一代人要不要面子已经是个问题了。我这一代人还是要这个面子,所以很在意别人怎么看待自己。潘先生比我们深一层,就是把心思用在自己怎么看待自己。这一点很难做到。这个问题很深,我的力量不够,讲不清楚,只是还可以体会得到。我这一代人还可以体会到有这个问题存在。”

  言下之意,甚为悲凉―――下一代人还可以体会到吗?

  “恐怕很难体会到了。”一位长期研究教育的学者对记者感叹,“别的因素先不论,我们的教育一直以来就缺失这一环。”

  他说,现在的教育界,了解潘光旦教育思想的人不多,但实际上,研究中国现代教育,潘光旦本是位绕不过去的人物。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潘光旦痛陈教育的误区:在这个“大时代”里,有的是“研究教育”、“专门教育”、“技术教育”、“职业教育”、“国民教育”……而名为教育,实则就理、工、医、农一方面言,十之八九只是训练;就文、法一方面言,十之八九只是宣传……如此下去,岂复有“自由教育”可言!

  潘光旦曾写过一篇《国难与教育的忏悔》,认为近代以来所谓新教育,有许多对不起青年与国家的地方,总括起来说就是,教育没能使受教育的人做一个“人”、做一个“士”。中国教育没能跳出三个范围:一是平民教育或义务教育,目的只在普及,而所普及的不过是识几个字,教大众会看简单的宣传文字;二是职业教育或技能教育,目的显而易见只是教人学些吃饭本领;三是所谓人才教育,充其量只不过是培养一些专家或者文官。这三种教育和做人之道都“离得很远”。

  他主张教育应当培养出“士”的情志,平时牢守“士不可以不宏毅,任重而道远”,危难中体现“见危授命”、“士可杀不可辱”的志节。

  他说,国难的形成自有其内因外缘,若就内因来说,与当时的国民素质有很重要的关系,而归根结底,教育要负很大的责任,因为它忽略了教育一般国民做人做士的根本使命。“教育不知做人造士为何物,因而应该忏悔。”

  “读读潘光旦吧,何其相似啊。”说罢,那位学者默然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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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25 08:3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2-8-30 11:17 AM 编辑

吴组缃:尊重自己的尺度


吴组缃(1908-1994)安徽泾县人,著名现代作家、著名学者和教育家,曾任清华大学教授、中文系主任,北京大学教授。

  吴组缃被称为一位智者。在他的弟子刘勇强眼里:“吴先生非常敏锐,很有智慧,聊起天来,滔滔不绝、神采飞扬、妙语连珠。”

  他同时又被称为一位勇者。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吴先生的“尺度”也始终一以贯之。“他从不会因人而变、因事而变、因时而变。”北大中文系教授孙玉石评价道,“他要一个导师应有的尊严。他尊重自己的尺度。”

  1929年,吴组缃考入清华大学经济系,次年转入中文系,毕业后,在清华研究院继续学习,但没读完研究生就离开了。他的传记记述到此往往语焉不详。就此,吴先生的弟子张健曾特意向他探究过其中原委。

  据吴先生说,读研究生期间,他曾选了国学大师刘文典的六朝文学课,在学期作业中,他骂六朝文学是娼妓文学,刘教授非常生气,就给了他一个不及格。但刘教授同时也托人带口信给他,只要他改变观点,就可以过关。当时,吴组缃已经结婚生子,全家要靠他的奖学金生活。一门课不及格,就意味着拿不到奖学金,而拿不到奖学金,全家人的生活就没有着落,也就意味着他不能再继续学业。但吴组缃硬是没有收回自己的观点,结果不得不中断学业,经人介绍到南京的中央研究院供职。

  和吴组缃有过长期交往的北大中文系教授方锡德讲过一件小事:上世纪40年代,吴组缃曾应聘四川省立教育学院教授,当时是在学期中间,校方希望他开半学期的课,但要支付给他整学期的薪水。吴组缃当即表示:“这样怎么行?我明明只上了半学期的课,怎么能拿你们一学期的薪水?”

  “文革”期间,吴组缃自己被打成了牛鬼蛇神,夫人被折磨得精神失常,但他在军宣队召集的一次征求意见的座谈会上,仍然坦率直言:“想起这场革命,我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当时许多人很为他着急,怕他挨批,因此劝他承认这个说法不妥,以便了事。但吴组缃执意说这就是他的原始感觉,最终也没有改口。

  1985年,刘勇强考取吴组缃的博士生,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先生,就有一件事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天,正好有一个外地学者来拜访吴组缃,拜访者编了一本清代学者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的选注本,想请吴组缃题签。但吴组缃看后,直率地对那位学者说,自己认为他对纪昀的看法并不妥当,所选的篇目也不理想,因此,不能题写这个书名。

  古希腊智者普罗泰戈拉曾经说过一句名言:“人是万物的尺度”。他因此被很多人称为“诡辩派”的鼻祖。有些时候,吴组缃倒确实像是一个“诡辩家”:尊重自己的尺度,很多时候固然需要原则和勇气,但另一些时候,则需要机敏和智慧。

  吴先生烟瘾很大,茶几上随时一字儿排开十数只形形色色的烟斗,以备轮番取用。子女多次劝他戒烟,但他总是不接受劝告,而且还发明了一套“以毒攻毒”的理论。张健就曾当场领教过“这个固执、可爱的老头”,振振有辞地对子女们阐述他的“以毒攻毒论”。

  吴先生的儿子吴葆刚一直认为,“父亲对事物有自己独到的分析和见解,从不人云亦云”。一次,他告诉父亲杂志上讲竹笋虽然好吃,但主要是纤维,并没什么营养。他父亲立刻反驳道:“熊猫只吃竹子,可是长得胖乎乎的,怎么能说这东西没有营养呢?”

  “他时常会流露出一种纯真之心。”刘勇强回忆说。有次,他陪吴先生经过未名湖边,看见有个女孩儿用小石子向湖面上打水漂。于是吴先生很认真地说;“这怎么能行呢?如果人人都这样,岂不是要把湖填平了?”

  季羡林曾经这样描述他这位老友:“池塘边上,一个戴儿童遮阳帽的老人,坐在木头椅子上,欣赏湖光树影。”

  现在,池塘边的木头椅还在,只是“戴儿童遮阳帽”、“欣赏湖光树影”的老人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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