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修桥

任大先生

小村地处两山之间的谷地，背山临水。山里下来的县道穿村而过，向东七八里后折
向南，跨过村前的小河，翻过大岭，从乡里一直通向县城。一座公路桥横跨小河两岸，
是山里几十个村落对外交通的咽喉要道。

任大先生

早年山里水土保持得好，小村一带是旱涝保收
的林区气候，山上植被密布，即使下大雨河水也涨不到哪儿去。大桥建成于大跃进时期
，桥身钢筋水泥结构，桥下河水不深，两面桥头有石块夯土加固，看上去坚不可摧。山
里人去乡里卖粮，学生上学，南来北往的行人车马都从桥上过。县客运站的大客一天两
班在县城和山里三岔河乡之间往返，山里人进城办事买年货，全靠坐客车来回。

　　单干以后，毁林开荒不幸成了山里人发家致富的捷径。一开始还只是几户胆子大的
人家，小打小闹的偷着开一点儿。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上头管得不严，底下村干部都是
沾亲带故的，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愿意闲着没事得罪人。生荒地肥力足，粮食比
老地板能多打不少，又不用交公粮农业税，开了地的得了好处，自然不肯就此罢手。那
没开地的未免眼红，一时竟是争先恐后的蜂拥而上，生怕自己落了后，让别人抢先占了
便宜。不过几年工夫，小村一带山上除了拖拉机上不去的陡坡，全都开成了地，种了庄
稼。山上没了植被覆盖，下雨时存不住水，雨水顺着地势在地里冲出一道道大沟。赶上
下大雨，村前的小河根本装不下山上下来的洪水，两山之间一片汪洋，分不清哪里是河
道，哪里是农田。山洪滚滚向东，在大桥处被公路阻挡，水位暴涨。水头到处，屹立了
近三十年的大桥就象积木搭的玩具，桥面尽被洪水卷去，只剩下残留的桥墩架着几根长
短不一的钢梁。

任大先生

　　大桥被洪水冲毁，给山里人出行带来极大不便。外面的物资运不进去倒还是小事，
反正山里人过惯了自给自足的日子。供销社小卖店里也都还有些日用品的存货，撑上个
把月不成问题。所幸断桥上还剩下两根不到一尺宽的钢梁，胆子大的可以从上面小心翼
翼的走过去，内外交通不致完全断绝。有事必须要出门的先搭车到桥头，走独木桥过河
，再步行十几里到乡里坐车。只苦了在乡里初中住宿的学生，礼拜天骑车回家，到了桥
头只好咬牙把自行车扛在肩上，从钢梁上目不斜视的走过去。脚下就是湍急的河水，看
起来摇摇欲坠，稍有闪失，后果不堪设想。年纪大点儿的男生还好，女生和年纪小的没
法自己扛车过河，只好在桥头苦等，指望有好心的过路人帮上一把。县里的大客很快恢
复通车，开到桥边过不去，乘客只能下来过桥，靠自己的“十一路汽车”走回去。客运
站卖票却还是一直卖到山里，不知情的就白花了冤枉钱。有头脑灵活的看到这是个赚钱
的好机会，弄了台解放车在桥边拉脚，车斗里足可以装几十人。早上从山里拉人下来，
到桥头接上县里客车，生意一时十分红火。

　　雨季过去，水势渐渐消退。桥旁水浅的地方，汽车可以从沙底的河床上直接开过，
不敢走独木桥的行人也可以趟水过河。公路段的施工队在河边搭起板房，开始修桥。两
个多月过后，新桥建成通车，比旧桥跨度更大，也更结实。然而桥修得再好，终究赶不
上水土流失的速度。从此后每隔几年，赶上涝年头大桥必垮，垮了再修，修了再垮，慢
慢竟变得习以为常。

　　宋老师家老大书文，生性诙谐，长相颇显年轻。虽然已经上了大学，看起来却还有
几分高中生的模样，在家里也还说家乡土话。这年暑假在家，正赶上发水桥坏。大桥东
边三四里有个万兴屯，离桥最近。屯里有人见桥面虽然冲毁，桥墩却还在，就去找了几
块长木板搭在桥上，供来往行人过河。每天轮班守定北面桥头，过桥的人定要收五毛钱
，不给不让过，做一份垄断的生意。有人不忿告到乡里，政府也拿他们没办法，只下令
学生过桥不许收钱。当时书文的弟弟妹妹在乡里上初中，学校已放暑假，只剩下暑假作
业还没拿回来。书文心疼弟弟妹妹，自告奋勇骑车去乡里取暑假作业。去的时候出门早
，桥头收钱的人还没上班，一路无话。回来时过得桥来，在桥头被拦住要钱。书文一脸
无辜：“不是说学生不收钱吗？”守桥的也不是个善茬，上下打量打量书文，说：“学
生？我看你象学生他爹！”书文心里暗笑，脸上却不动声色，指着车筐里的暑假作业说
：“真是学生。不信你看，这不是暑假作业？刚从学校取回来的。”守桥一看果然不假
，虽然满腹狐疑，也只好放书文过去。心里却免不了犯嘀咕：“哪里来的老蹲级篓子，
这么大岁数还上初中！”

任大先生

　　数年后一个秋天，书文回家探亲，又赶上修桥。一天去前村老姨家做客，去时贪看
故乡风景，步行走的山路；吃完饭半下午，表弟骑摩托车从县道送书文回家。来到桥头
，见新桥已经基本完工，桥面上铺了预制板，只差溜缝铺柏油。虽然还不能走车，走人
完全没有问题。表弟让书文下来从桥上走，自己骑摩托车从河里冲过去。书文走到桥上
，四顾山川依旧，想起自己上初中时人小力薄，每次扛自行车过独木桥惊险万状，不胜
感慨。桥上正好有个工人蹲在那里干活，看见书文文质彬彬，衣着整齐，一件米色风衣
合身笔挺，双手插兜，东瞧瞧西看看有些视察的样子。桥头又有司机等在那里，估计大
小是个领导，就想借机表表功，抬起头问道：“这桥修得咋样？”书文点点头，说：“
修得不善劲！”——“不善劲”是庄河土话，不容易、不错的意思。工人听了心中得意
，也说：“不善劲吧？”过得桥来，书文跟表弟一说，表弟听了哈哈大笑：“你看着倒
也象个领导，可一张嘴就露馅了。这一口老庄河话，谁能听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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