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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分享] 岚枫:《彼时才情彼时恋:西南联大的爱情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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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14 01:4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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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是一个既繁华又落寞的年代,在民国的舞台上,前台是才子名媛们“你方唱罢我登场”,而背景却是纷飞的战火,熙攘的流年。

本丛书题为《民国笔记》系列,共四册,以细腻雅致的文笔讲述那些民国人物的往事。在这里,你可以看到那些熟知的名字,张爱玲,林徽因,冰心……,但你看到的更多是那些被人淡忘的名字,蒋百里,陈西滢,刘文典……,每个人的命运,自身已无力做主,早已和时代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重述民国往事,追忆旧时风华。

《西南联大的爱情往事》是其中的第一辑,全书挑选了西南联大20位才子的事迹进行了唯美重述,为那些民国才子的爱情往事,做一次完整系统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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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8-14 02:0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林徽因 • 梁思成】一身诗意千寻瀑

  他曾问她:"为什么选择我?"
  她说:"我会用一生来回答。"
  ——林徽因与梁思成

  1940年,冬,李庄上坝村。

  这地处西南边陲的小村子原本只有几十户人家,却在1939年到1940年间,陆续迎来了国立同济大学、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馆、中国营造学社等一大批高等学府和科研机构。

  外间已是烽火连天,这里却因为偏僻贫穷而暂时被日军遗忘,有了些难得的安宁。许多人流徙千里,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里,使得这名不见经传的小村突然成了中国大后方的学术中心。

  一个随父母而来的孩子问母亲:"妈妈,如果日本人打到这里,我们怎么办?"

  "中国读书人不是还有一条老路么?"母亲神色平静而淡然,"咱们家门口不就是扬子江么?"

  孩子愣住了,他仰头看自己的母亲,她的眼神告诉他,她已经做好了赴死的打算,无论如何也不会向日寇屈服,那个瞬间,他突然觉得这仿佛已经不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慈母了,她眼里有坚定的神采,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许多年后,长大后的他才明白,那种坚定便是知识分子的气节。

  这位母亲便是林徽因,著名的建筑学家和诗人,中国20世纪30年代有名的才女。

  1904年6月,在杭州陆家巷中,一个女婴呱呱落地。她降生在杭州最好的时节,初夏的风穿堂而过,空气中有栀子花的甜香。

  这女孩子便是林徽因。她最初被起名为"徽音",名字出自《诗经大雅思齐》:"思齐大任,父王之母,思媚周姜,京室之妇。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

  名字是女孩子的祖父起的。但是,当女孩子长大之后,为了避免和当时一位男性作家林微音相混,她将自己的名字改为了"林徽因"。

  她说:"我并不担心别人把我的东西当成他的,我只害怕人们把他的东西当成我的。"

  她一直这样骄傲。

  祖父给她起这个名字,是希望她继承中国女性温柔敦厚的传统美德。然而,长大后的徽因绝少表现出"三从四德"的恭顺,反而充满着西方的自由与独立精神。

  这也许和她的成长经历有关。

  林家是个大家族,翻译过《茶花女》的文学家林纾,写《与妻书》的林觉民都是林家的人。

  徽因的祖父名叫林孝恂,是光绪年间的进士,曾留学日本,参加过孙中山领导的革命运动。而徽因的父亲林长民也是时代的翘楚,曾两度留学东洋,投身辛亥革命,推行"宪制运动",终身致力于公理与和平。

  然而,林徽因的母亲并不受宠,她是浙江嘉兴一位小作坊主的女儿,不识字,也没有受过很好的教育,而且因出身商家而不善女红,因此讨不到婆婆和丈夫的欢心。

  徽因八岁的时候,父亲又娶了一位程姓太太,她是个上海女人,很会说话,又接连生了儿子,很快,便赢得了林家的一致喜欢。

  得宠的程氏二娘与她亲生的孩子住在宽敞明亮的前院里,而徽因的母亲则几乎被整个林家遗忘,她和徽因被安置在相对阴冷狭小的后院里。在徽因的童年记忆里,母亲的形象总是和怨言、泪水联系在一起,她几乎不记得母亲的笑容。

  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徽因一生都对封建思想深恶痛绝,她厌恶男子的"三妻四妾",也不愿做恭顺谦卑的"贤妻良母",长大后,她只要想到自己的童年,就会无比渴望一段完整的独属于她的爱情。

  就在徽因出生后不久,林长民去了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然后,他投身于辛亥革命,等到革命胜利,他出任了参议院秘书长,又一路升迁,直至国务院参事。随着林长民的升迁,林家也由南及北,从杭州到了北平。

  林徽因渐渐长大,开始帮着料理家务,有一段时间,林家暂居天津,林徽因承担了家中一半的重担。那段时间,她照顾着两个母亲,照应着所有的弟妹,"她的早熟可能使家中的亲戚把她当成一个成人而因此骗走了她的童年"。

  是环境将她逼得如此早熟。

  很久以前,她生过一场大病。病榻上,她听到母亲向管家讨钱,母亲希望在月钱之外再额外支些药费,可是管家拒绝了母亲的要求。于是,母亲大声同他争吵起来,但一切都于事无补,谁叫她是失宠的太太呢,在林家,连下人都不会买她的账。

  那场病让她突然看清一个冷酷的事实,她靠不了母亲。如果她不够优秀,在这大家族里没有任何地位,她将会和母亲一起永远被摒弃。

  因为懂得了这个道理,当她还是一个孩子,就已经懂得如何让父亲和整个林氏家族的长辈喜欢。她学着将家务料理得井井有条,努力学习,成为兄弟姐妹中成绩最好的那个。

  尽管很辛苦,但她做得很好,到最后,连二娘程桂林都不得不承认,林徽因是"父亲最宠爱的孩子"。

  十六岁那年,她迎来了转机。

  父亲写信给她:"我此次远游携汝同行。第一要汝多观览诸国事物增长见识,第二要汝近我身边能领悟我的胸次怀抱。……第三要汝暂时离开家庭繁琐生活,得扩大眼光养成将来改良社会见解与能力。"

  她喜极而泣。

  那是1920年的春天,在中国的许多地方,女孩子们甚至还在裹脚,而她却有机会走出国门,随父亲游历欧洲,这是何等幸运。

  父亲对她的喜欢改变了她的命运。

  如果她是个不得宠的孩子,她也许会像北平大宅院里的那些姨太太的女儿一样,某一天被家人随便嫁了一个什么人,可她不甘心,她为改变这样的命运而付出了努力。

  她成功了,她的生命从此翻开一页全新的篇章。

  他们乘坐邮船Pauliecat抵达法国,尔后,她陪着父亲开始了长达四个月的旅行。他们一路走过了巴黎、日内瓦、罗马、法兰克福和柏林,在父亲身边,她扮演了翻译和小女主人的角色,替父亲接待客人,陪同父亲参加各种社交活动。

  父亲交游很广,来的客人都是精英人物:著名史学家威尔斯、大小说家哈代、美女作家曼殊斐儿、新派文学理论家福斯特以及旅居欧洲的张奚若、陈西滢、金岳霖、吴经熊……这些人来做客,谈论的话题很广,涉猎文学、社会科学、经济、哲学等许多方面,引经据典,嬉笑怒骂,有些谈话如能记录下来,会是一篇篇极妙的文章。

  她热情招待着他们,年轻的她是一个最好的倾听者,她专注地听着他们的谈话,汲取着其中的知识养分,几个月下来,她已在不知不觉中提升至一个新的层次。

  等旅行结束,她和父亲在伦敦定居下来。她入了St. Mary's College(圣玛莉女子学院)学习,在那里,她习就一口纯正的英文,许多年后,她还以一手漂亮的英文文章赢得哈佛校长的女儿费慰梅由衷的赞赏。

  离开充满母亲泪水和抱怨的大家庭,她在英伦的晨雾里渐渐长成一个美丽的少女,俏丽的瓜子脸,洁白如玉的肌肤,黑白分明的杏仁眼,浑身都充满着江南小女子的灵气,那些西方人都称她"漂亮如同瓷娃娃"。

  她十六岁了,一些莫名的情绪潜滋暗长。

  她开始隐约期盼爱情,像《牡丹亭》里的少女杜丽娘一样憧憬着能有个人来爱她,和她一起探知爱情世界的幽微隐秘。

  她因等待而深感寂寞。

  她这样描述她的生活:"我独自坐在一间顶大的书房里看雨,那是英国的不断的雨。我爸爸到瑞士国联开会去,我能在楼上嗅到顶下层楼下厨房里炸牛腰子同洋咸肉。到晚上又是在顶大的饭厅里(点着一盏顶暗的灯)独自坐着(垂着两条不着地的腿同刚刚垂肩的发辫),一个人吃饭,一面咬着手指头哭--闷到实在不能不哭!"

  就在这时,一个长她七岁的男子出现了,他便是徐志摩。

  他是父亲的朋友,出身浙江海宁一个富商家庭,其父是当时著名大实业家徐申如,在家中,他有一个名叫张幼仪的妻子,是上海宝山巨富张润之的次女,替他生得一个儿子。

  他来到英国是为了投入哲学家罗素门下,然而遗憾的是,等他来到剑桥,罗素已经被学校除名了,于是,失望的他经由小说家狄更生的介绍,进了剑桥大学皇家学院,研究西方文学。

  她第一次见徐志摩的时候,差点儿叫他"叔叔",因为他是她父亲的朋友。

  之后,他们便熟悉了,徐志摩介绍了许多书给她,雪莱(Shellry),济慈(Keats),拜伦(Byron),曼殊斐儿(KatherineMansfield)和伍尔芙(VifginiaWoolf),她一一读了,再见他时,他们便一起讨论书中的内容。

  他们常常沿着康河岸边散步,午后的英伦有慵懒的阳光,淡淡落在他们肩头,他们聊某首诗、某部作品,评论的时候,她的眼里闪着亮亮的光。

  他很惊讶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会有如此犀利的见解,她的灵气打动了他。在她身上,他找到了他作为一个诗人梦寐以求的东西--爱、自由和美。

  他全心投入到对她的迷恋当中。

  这时候,他的妻子张幼仪从国内赶来,在沙士顿与他同住。

  张幼仪是个贤惠的妻子,将家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可她并不知道,他的心早已不在她身上,她做再多,他也只是视若无睹。

  不久,张幼仪怀孕了。

  他说:"把孩子打掉吧。"

  她轻声说:"我听说有人因为打胎死掉的。"

  他说:"还有人因为坐火车死掉的呢,难道你看到人家不坐火车了吗?"

  她沉默地流下眼泪。

  他对她的泪水毫不动容,坚决地要求离婚。

  张幼仪于他,就像一块横亘于他求爱道路上的石头,他急切地渴求搬开她,以为只要没有了张幼仪的阻碍,就可以与徽因--他心目中的女神--生活在一起。

  然而,那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他根本没想过,徽因并不接受。

  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她无法想象自己将去顶替张幼仪的位置。这些年,父亲因为二娘的缘故,遗弃了她的母亲,她目睹了母亲是多么伤心难过。只要想到徐志摩无辜的妻子将因为自己而被抛弃,她就无比内疚和羞惭。

  徐志摩的"爱情"对她而言只是悲剧,她不愿陷入这样的三角关系中,就像母亲、二娘与父亲那样,那不是她要的。

  在她开始对爱情有憧憬的时候,便已下定决心,这一生她要一段完整的、纯粹的、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爱情。

  她不否认她喜欢徐志摩,她喜欢听他谈诗论文时那充满灵光的话语,和他一起读书时会心有灵犀,可那不是爱情。

  许多年后,她和人谈起他来,"她的记忆也总是和文学大师们联系在一起① --雪莱、基兹、拜伦、凯塞琳、曼殊斐儿、伍尔芙,以及其他人。他可能承担了教师和指导者的角色,把她带入英国的诗歌和戏剧的世界……"

  在她心里,他充当的并不是一个恋人的角色,而是更像一个亦师亦友的精神导师。

  她的父亲林长民也反对他们交往,林长民以一个过来人的眼光看得很清楚,徐志摩并不适合做一个丈夫,诗人的天性让他只想追求一段浪漫的爱情,而根本没有考虑过徽因的声誉与前途。徽因那时只有十六岁,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与一个长她七八岁的已婚男人恋爱,并使得他抛妻弃子,可想而知会招致怎样的骂名。

  林徽因是林长民最钟爱的女儿,他不允许这桩"绯闻"毁了她,他写了一封信给徐志摩--

  志摩足下:

  长函敬悉,足下用情之烈,令人感悚,徽亦惶恐不知何以为答,并无丝毫mockery(嘲笑),想足下悮(误)解耳。星期日(十二月三日)午饭,盼君来谈,并约博生夫妇。友谊长葆,此意幸亮察。敬颂文安。

  弟长民顿首,十二月一日。徽音附候。

  林长民为徽因做主,利落地结束了这段感情。

  1921年10月,林长民带着林徽因回国,与徐志摩不告而别。

  1931年12月,徐志摩飞机失事而亡。

  当时他是为了赶去北平听林徽因在协和礼堂的建筑讲座。转眼,时光已倏忽十年。十年前,他为她离婚,十年后,在那个大雾弥漫的冬天清晨,他死在了去见她的路上。

  她将失事飞机的残骸收藏了一辈子。可是,她还是静静道:"他若是活着,我待他恐怕也是不能改的了。"

  成年后的她,比十年前更清醒自知。

  她与他,虽"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亦在"交会时互放光亮",却是"转瞬间消灭了踪影"。她和他,终不过"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很多年后,她和儿子谈起过这段旧事时认真道:"其实徐志摩他爱的并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他用诗人的浪漫情绪想象出来的林徽因,可我其实并不是他心目中所想的那样一个人。"

  谁及得上诗人想象中的女神完美?她也是人,任她红颜如花,也终有一天人老珠黄,任她才高过人,也终会生老病死。当恋爱的风花雪月转变成婚姻生活的柴米油盐,他是否还像当初那样痴狂地爱她,她很怀疑。

  若是他们结了婚,他会发现,原来林徽因也会抱怨,也会发脾气,也会在岁月的流逝中长出蝴蝶斑。真到了那个时候,他会因失望而转身离开么?

  她不知道,也不想用自己的一生赌这个答案。

  她最终嫁的那个男子,名叫梁思成。

  梁思成是"戊戌六君子"之一梁启超的长子,最得梁启超钟爱。在清华学堂念书的时候,他便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清华学生中的小领袖之一",他的同学评价他"具有冷静而敏捷的政治头脑"。

  十七岁时,他随父亲前往林家,第一次见到了徽因。十四岁的徽因面容仍带稚气,却生得亭亭玉立,"梳两条小辫,双眸清亮有神采,五官精致有雕琢之美,左颊有笑靥;浅色半袖短衫罩在长仅及膝下的黑色绸裙上;她翩然转身告辞时,飘逸如一个小仙子"。

  他们第二次见面是在徽因从英国回来之后。那时,徽因正对建筑痴迷,她不断与思成谈着她的新兴趣,而他呢,"我当时连建筑是什么还不知道,徽因告诉我,那是包括艺术和工程技术为一体的一门学科。因为我喜爱绘画,所以我也选择了建筑这个专业"。

  那时候,他们还没想到,建筑将成为他们毕生的追求。

  1924年的夏天,志同道合的他们一起去了美国,入读于宾夕法尼亚大学。

  她非常适应美国的生活,她活泼的灵性在西方的独立民主精神中得到了释放,她在这环境中如鱼得水,受到了美国同学的一致欢迎,但是,她与思成的性格差异也在这时凸显出来。

  "徽因舅妈非常美丽、聪明、活泼,善于和周围人搞好关系,但又常常锋芒毕露表现为以自我为中心。她放得开,使许多男孩子陶醉。思成舅舅相对起来比较刻板稳重,严肃而用功,但也有幽默感。"她的侄女如是说。

  一个踏实沉稳,一个飞扬灵动,一个是大漠孤烟塞北,一个是杏花烟雨江南,他们感情最初磨合得异常艰难。梁启超曾说:"思成和徽音,去年便有好几个月在刀山剑树上过活!"

  然而当这磨合期一过,两人却显示出"珠联璧合",南辕北辙的性格反而让他们能奇妙互补,在建筑一途上,他们配合得十分精彩。

  "满脑子创造性的徽因常常先画出一张草图或建筑图样,随着工作的进展,就会提出并采纳各种修正或改进的建议,它们自己又由于更好的意见的提出而被丢弃。当交图的最后的期限快到的时候,就是在画图板前加班加点拼命赶工也交不上所要求的齐齐整整的设计图定稿了。这时候思成就参加进来,以他那准确而漂亮的绘图功夫,把那乱七八糟的草图变成一张清楚整齐能够交卷的成品。"①

  "……母亲在测量、绘图和系统整理资料方面的基本功不如父亲,但在融会材料方面却充满了灵感,常会从别人所不注意的地方独见精彩,发表极高明的议论。那时期,父亲的论文和调查报告大多经过她的加工润色。父亲后来常常对我们说,他文章的'眼睛'大半是母亲给'点'上去的……"

  他们在宾大的成绩非常优秀,作业总是能得到很高分,除了偶尔第二,其余都是第一。建筑系当时的一位年轻讲师,也就是日后成为著名建筑师的哈贝森,曾夸奖他们的建筑图作业简直"无懈可击"。

  他们彼此成就了对方,若思成是巍峨浑重的宫殿,徽因便是殿外挂着银铃儿的檐角,她缺了他便没有根基,而他缺了她,便呆板毫无生机。

  1928年3月,他们正式成婚。

  他和她的结合,总被称作"金童玉女",其实他们远非人们想象中的完美。他跛脚,1923年,他参加5月7日的"国耻日"游行而受伤,从此落下终身残疾,而她有严重的肺结核,低烧和咯血始终伴随左右,他们真实的生活也与"诗情画意"绝缘。

  1937年,抗战爆发,他们流徙西南,为了有处居所,他们甚至"得亲自帮忙运料,做木工和泥瓦匠"。

  在联大的时候,他们应校长梅贻琦的邀请,为联大设计校舍,他们一心想设计出中国最美的校园,可因为经费短缺,他们被迫将设计案由"高楼变成了矮楼,矮楼变成了平房,砖墙变成了土墙"。

  每次改动心血,她都伤心不已,可最终还是完成了。联大的校舍最后成了每一个中国农民都会盖的茅草房。

  可是,那是全中国建造费用最低的茅草房。为了最大限度地节省用料,争取以最少的经费修筑最多的校舍,曾经专注设计艺术品的他们为建造茅草屋竭尽了全力。

  落成的那天,她流下了眼泪。

  昆明只是一个开始,更艰难的时期是在李庄。

  1940年11月,他们和营造学社的同事们一起搬到李庄。"……李庄距扬子江尽处只有三十公里(宜宾以上即称金沙江),而离重庆却有三天的水路,是个名副其实的穷乡僻壤。"

  她旧病复发,卧床不起。肺结核导致大口咯血,然而,整个李庄没有医院,也没有一位正式的医生,她根本得不到任何有效的治疗,唯一的一支温度计也被女儿打破,大半年无法测量体温。

  因为战乱,他们的薪水不得不削减。通货膨胀愈演愈烈,那段时间,他们穷得连孩子们的鞋子也买不起,朋友偶尔从重庆或昆明带来一小罐奶粉,就是她最高级的营养品。

  就在那样的境况下,她的病情一天天沉重,"眼看着她消瘦下去,眼窝深陷,面色苍白,几个月的工夫,母亲就失掉了她那一向焕发美丽的面容,成了一个憔悴、苍老,不停地咳喘的病人……"

  他学着照顾她,为了给她增加一点营养,他把派克钢笔、手表都当了,换了钱买鸡蛋,还学会了腌咸菜和用橘子皮做果酱。他一手承担了所有的家务,煮饭、做菜、蒸馒头,甚至还充当"护士"的角色,学着给她打针。细心的他扎血管几乎没失过手。

  但她的身体到底是垮了,从李庄开始,她的大部分时间便都在病床上度过了。等抗战胜利后回到北平,她已经消瘦得可怕,尤其是去世的前几年,她的体重只有五十多斤,曾经的美貌早已荡然无存。

  可他很宠她,不论在她是当初那飘逸如仙的十六岁少女,还是现在疾病缠身、形销骨立的半老妇人。

  50年代他去美国学术访问的时候,别人带回来的纪念品都是服装和工艺品,他买回来的全是电子小玩意、可以调整的靠垫、活动读写架、录音机、扩音器……他想用这些小玩意丰富她病床上的生活。

  他宠她,宠到她开玩笑说自己爱上别人了,他听了尽管痛苦万分,却仍和她说,徽因,只要你幸福。

  旁人提起他对她的宠爱,口气里都有微微的嫉妒:"一起工作的时候,林徽因啊,从来只肯画出草图就要撂挑子,后面,自有梁思成来细细将草图变成完美作品。而这时,她便会以顽皮小女人的姿态出现,用各种吃食来讨好思成。"

  她不是不能自己画,可是,她更愿意让他宠着她,而他,甘之如饴。

  她去世得很早,离开的时候只有五十出头。然而,她的一生虽短,却成就斐然,建筑学家、文学家、诗人……对美和艺术,她确实有着过人的天赋和敏锐的感知,然而,若没有他,她无法有此成就。

  曾经和他们一起考察古建筑的朋友回忆道:"当徽因休息好了的时候,她对于美丽的景色和有意思的遭遇报以极端的喜悦,但是当她累了或由于某种原因情绪低落的时候,她可能是非常难对付的。当环境不好的时候我们大家都不好受,而她在这种时候就会大声咒骂起来。"①

  由于童年成长的阴影,她有着极端敏感的个性,若没有他陪在她身边,在她抱怨的时候安慰她,在她沮丧的时候鼓励她,她恐怕难以坚持下来。

  他们一起撰写了《中国建筑史》,走访了中国十五个省,两百多个县,考察测绘了两百多处古建筑物,他们写出的《独乐寺建筑调查报告》,在国内外建筑学界都引起了轰动……

  在她身躯变得病弱后,他始终是她坚固的支撑。

  许多年前,他曾问她:"为什么选择我?"

  她说:"我会用一生来回答。"

  她真的用一生给出了这个答案。

  她要的男人,不需要在她青春美貌的时候对她有多少浪漫激情,而要在她贫困潦倒的时候,在她疾病交加的时候,也始终守候在她身边。

  相比嫁给徐志摩的陆小曼,她作了一个聪明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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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8-14 02:1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1-8-14 02:10 编辑

【沈从文 • 张兆和】悬崖上的虎耳草

  我行过很多地方的桥,
  看过许多次数的云,
  喝过许多种类的酒,
  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沈从文

  1928年,上海,中国公学。

  大学部一年级的现代文学课上,一个年轻的教师站在学生们面前,说不出一句话,在这样令人窘迫的沉默里,他背过身,提笔在黑板上写:"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① 学生们善意地笑了,宽容了他的惊惶。

  他便是沈从文。

  他是诗人徐志摩推荐来的,时任中国公学校长的胡适接纳了他。这个从湘西大山里走出来的年轻人,行伍出身,只有一张小学毕业文凭,却被聘为大学讲师,这在今天是难以想象的。

  他唯一的凭借,便是才华。

  他的学生里有一位十八岁的少女,极其清秀美丽,是苏州乐益女子中学校长张冀牗的三小姐,公认的中国公学校花。

  她便是张兆和。

  张兆和出身名门,曾祖父张树声历任两广总督和代理直隶总督,父亲张冀牗独资创办了乐益女中。在合肥老家,张家有万顷良田,光是收租就能收十万担。张冀牗担心久居合肥会让子女沾染世家子弟奢华的积习,遂举家搬迁到上海,尔后,又迁居到了苏州,从此在这婉约清嘉的江南古城定居了下来,成为苏州城里的"名门"。

  张兆和还有三个姐妹,分别是嫁给了昆曲名家顾传玠的大姐元和,嫁给了著名语言文字学家周有光的二姐允和,和嫁给著名汉学家傅汉思的四妹充和。张家的四朵姐妹花都是大家闺秀,相貌秀美、知书达理,而且精通昆曲。小说《秋海棠》的作者秦瘦鹃曾说"张氏四兰,名闻兰苑",文学家叶圣陶也说"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

  张兆和与沈从文,一个生长在富饶秀丽的江南古城,温柔富贵乡里长大的名门闺秀;一个来自蛮荒之地的湘西山间,是曾参军,凭着一股热情闯入都会的清贫男子。他们全然是两个世界的人,然而,奇妙的缘分将两个人联系在了一起。

  沈从文对张兆和的爱恋来得默然,却是一发不可收拾,写给她的情书一封接一封,延绵不绝地表达着心中的倾慕。

  他写道:"我曾做过可笑的努力,极力去和别的人要好,等到别人崇拜我,愿意做我的奴隶时我才明白,我不是一个首领,用不着别的女人用奴隶的心来服侍我,但我却愿意做奴隶,献上自己的心,给我爱的人。我说我很顽固地爱你,这种话到现在还不能用别的话来代替,就因为这是我的奴性。"

  他还写道:"三三,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下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渎了你的美丽。"①

  在信中,沈从文毫不掩饰地将自己摆在了一个奴隶的位置,他近乎卑微地爱着张兆和,把她当做顶礼膜拜的女神。

  一个男子爱一个少女到这种程度,有时都叫人忍不住怀疑,他究竟是爱那个叫"三三"的姑娘,还是爱着他自己心中构建出的"女神"幻影。

  沈从文的情书如狂风暴雨一般,携着不顾一切的勇气和热情向张兆和席卷而来,那些信,几乎封封都能当做美文来读。这让人联想起了徐志摩,那个推荐沈从文来中国公学的诗人,他也曾写下无数诗句,那首《再别康桥》成了流传于世的名篇。他也像沈从文一样,将一颗心都融化在那些诗里,双手捧着敬献给他热恋的女神林徽因。

  可是,他们都被拒绝了。

  张兆和对沈从文很冷淡,他的信,她几乎一封也没回过。

  后人评说,这是因着"女神"们与生俱来的理性,然而,她们那时都还只是少女,恐怕还未必那样清醒明白。

  不过,哪怕从少女的心思去揣摩,谁会爱上一个在自己面前全无自尊的男子呢?更多时候,少女们会因为崇拜而爱上一个人吧,那是个仰慕英雄的年龄阶段。

  沈从文那时出版了很多小说,已经有了一些名气,人也生得清秀斯文,他全然可以借着教师的名义,去接近张兆和,比如替她修改几次作业,或者扯上几个文学话题,在她面前侃侃而谈,显示自己渊博的学识。

  又或者,他可以耐心地倾听,始终微笑着,让她沉浸在他的"懂得"里。胡兰成就是这么做的,也许,很快,少女张兆和也会像张爱玲一样爱上他。

  可是,沈从文并不是胡兰成,他去世的时候,张家四姐充和为他写挽联,形容他是"星斗其文,赤子其人"。①充和是了解他的,他确实就像一个天真的孩子,他的爱澄澈极了,全然不涉心机与手段,他就那样单纯地全无保留地将自己献给了她。

  这件事在整个中国公学讨论得沸沸扬扬,给张兆和带来了极大的困扰。作为一个大家闺秀,她不甘心也不愿意陷入这样的桃色新闻里。于是,她带着沈从文的一沓子情书去见了胡适校长。

  没想到,胡适并不站在她这方,反而大力夸奖沈从文的天才,说他是中国小说家中最有希望的。

  胡适这话并不算夸张,沈从文并没受过多少教育,他自学成才,写小说很大程度上来自天赋。就如胡适预见的,后来,他凭着一部《边城》成了中国20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

  胡适对张兆和说:"他顽固地爱着你。"

  张兆和的回答倔强而骄傲,她说:"我顽固地不爱他。"

  这场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之后胡适写信给沈从文:"这个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爱,你错用情了……不要让一个小女子夸口说她曾碎了沈从文的心……"可是,胡适的劝导没能改变什么,沈从文依然一封接一封写着信。

  1930年,沈从文离开上海,赴青岛大学任教,他的情书从上海写到了青岛。也许是那海滨城市比上海宁和,他的信也变得端然静好起来。

  "我希望我能学做一个男子,爱你却不再来麻烦你。我爱你一天总是要认真生活一天,也极力免除你不安的一天。为着这个世界上有我永远倾心的人在,我一定要努力切实做个人的。"①

  沈从文的态度转变了,他不再寻死觅活,于是,张兆和的态度也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她在日记中写:"自己到如此地步,还处处为人着想,我虽不觉得他可爱,但这一片心肠总是可怜可敬的了。"

  她想到沈从文居然守候了这么久,坚持不懈地写了这么多信,更何况,信写得那样好。当他用温暖庄重的方式表达他的深情时,她"顽固不爱"的心有了动摇。

  如此一晃便是四年。

  1933年暑假,张兆和从中国公学毕业了,回到苏州,沈从文便从青岛来到苏州九如巷张家探访。

  那天,张兆和正好去图书馆看书了,沈从文以为是张兆和避而不见,正在进退两难之时,二姐允和出来了,问清了才知道他就是那个写了许多情书的沈从文。允和邀他进门坐坐,他却执意走了。

  也许是他黯然的神情打动了允和,张兆和回来的时候,允和便要她去旅馆看望沈从文,允和对兆和说:"你去了就说,我家兄弟姐妹多,很好玩,请你来玩玩。"

  于是,张兆和去了,站在旅馆门外,老老实实地将姐姐的话一字不落背出来:"沈先生,我家兄弟姐妹多,很好玩,你来玩!"说完便再也想不出第二句了,于是两人一起回了张家。

  沈从文是有备而来的,带了一大包礼物送兆和,全是英译精装本的俄国小说。有托尔斯泰、妥斯陀也夫斯基、屠格涅夫等的著作,这些都是托巴金选购的,其中还有一对书夹,上面有两只有趣的长嘴鸟。为了买这些礼物,他卖了一本书的版权。兆和也极有教养,她觉得礼物太贵重,便退了大部分书,只收下《父与子》与《猎人日记》。

  张家的姐妹对沈从文都很友善,"五弟寰和还从他每月二元的零用钱中拿出钱来买瓶汽水,沈从文大为感动,当下许五弟:'我写些故事给你读。'后来写了《月下小景》,每篇都附有'给张小五'字样"。①

  沈从文的感动叫人微微心酸,不过是一瓶汽水,他却是这样受宠若惊,铭刻于心。

  也许,就像钱锺书的那篇有名的《猫》中影射的,"他在本乡落草做过土匪,后来又吃粮当兵,其作品给读者野蛮的印象;他现在名满天下,总忘不掉小时候没好好进过学校,还觉得那些'正途出身'者不甚瞧得起自己"。

  沈从文心里是有些自卑的。然而,"正途出身者不甚瞧得起自己",却是事实,并非他的敏感所致。

  在西南联大教书的时候,清华外文系出身的查良铮(即诗人穆旦)说:"沈从文这样的人到联大来教书,就是杨振声这样没有眼光的人引荐的。"

  国学名家刘文典更是公开表示轻蔑,据说在讨论沈从文晋升教授职称的会议上,他勃然大怒,说:"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该拿四百块钱,我该拿四十块钱,朱自清该拿四块钱。可我不给沈从文四毛钱!"还有一次跑警报,沈从文碰巧从刘文典身边擦肩而过,刘面露不悦之色,对一起同行的学生说:"我刘某人是替庄子跑警报,他替谁跑?"

  这还是发生在沈从文成名之后,成名了尚且如此,成名前的处境可想而知。那时,沈从文刚从湘西来到北京,向北京各大杂志和报纸的副刊投稿,当时《晨报副镌》的编辑在一次聚会上,将他投寄该刊的十数篇文章连成一个长条,摊开当众奚落说:"这是某大作家的作品!"随后把文章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

  行伍出身的沈从文曾受过"科班出身"的知识分子的诸多冷落,可以想象,当他拜访门第高华的张家时,怀着怎样一种忐忑的心情,所以,当他听到兆和不在家的消息时,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张兆和避而不见,是心里潜藏的自卑让他有了这样的想法,当允和请他进门坐坐的时候,他也连忙推辞,匆匆离开。

  他担忧高贵的张家瞧不起他。

  好在有了小五的那瓶汽水。那个炎热的夏天,那瓶冰凉透彻的汽水成了他心底最清甜的回忆,因为那意味着他在张家受到了欢迎。

  从那以后,沈从文和张兆和的关系有了质的变化,四年的时光如水,"顽固爱着"的沈从文终于打动了"顽固不爱"的"三三"的心。

  沈从文又请二姐允和去征询张父的意见,并向兆和说:"如爸爸同意,就早点让我知道,让我这乡下人喝杯甜酒吧。"张父是极开明的人,他向来主张自由恋爱,曾说"儿女婚事,他们自理,与我无干",所以他欣然认可了沈从文。

  于是,允和给沈从文发了一封电报,只一个"允"字,既是她的名字,又表达了意思,被后人称作"半个字的电报"。

  兆和还担心沈从文看不懂,又拍了一封:"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1933年9月9日,沈从文与张兆和在北京中央公园成婚。

  婚后,张兆和随沈从文去了青岛,在那段新婚的甜蜜时光里,沈从文的创作力也得到了极大的迸发,著名的《边城》就写在那段时间,小说中那"黑而俏丽"的翠翠,便是以张兆和为原型写的,张兆和生得眉清目秀,皮肤微黑,在中国公学被叫做"黑凤"。

  因为母亲生病,沈从文回了一趟湘西。在路上,他又为张兆和写了许多情书,张兆和也愉快地回了。往来书信后来汇集出版了,就是《湘行书简》。

  《湘行书简》完全可当做优美的散文集来读,信中沈从文叫张兆和"三三",而张兆和叫他"二哥"。

  张兆和担心着:"长沙的风是不是也会这么不怜悯地吼,把我二哥的身子吹成一块冰?为了这风,我很发愁,就因为我自己这时坐在温暖的屋子里,有了风,还把心吹得冰冷。我不知道二哥是怎么支持的。"

  沈从文安慰她说:"三三,乖一点,放心,我一切好!我一个人在船上,看什么总想到你。"①

  两人的信用清丽的语言表达着绵绵的思念,款款的深情。

  若是一切在1934年截然而止,该多好。童话里,那些历尽艰难的王子最后终于娶到了美丽的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可惜,这不是一个童话。

  三年后,抗战爆发了。

  1938年,沈从文离开了北京,去了西南联大任教,因为年幼的孩子需要照顾,张兆和留在了北京。

  分离的日子里,他依旧给她写着信,她也依旧回着,这时期的书信后来汇编成了《飘零书简》,然而,《飘零书简》早已不复当年的《湘行书简》。

  在张兆和的信里,柴米油盐的琐事成了写信的主题,沈从文与张兆和结婚后,两个人都不善理财,家中没有多少积蓄,留在北京的张兆和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很困难,于是,她开始说沈从文过去不知节俭,"打肿了脸装胖子","不是绅士而冒充绅士"。

  而在沈从文的信里却充满着对感情的疑虑与猜疑,他认为,张兆和有多次离开北京去与他相会的机会,但总是"迁延游移",故意错过,他怀疑张兆和不爱他,不愿意与他一起生活,设法避开他。他甚至告诉张兆和:她"永远是一个自由人"。①

  面对困窘的生活,面对纷飞的战火,童话也褪了色,优美诗意终究敌不过柴米油盐,徒留下一片现实的苍白。

  在《飘零书简》里,"三三"走下了神坛,其实她也根本无意做个"女神",她不过是个寻常女子,拖着两个孩子,独立面对窘迫的生活,她忍不住出言抱怨丈夫。

  然而,沈从文却无法接受这样的一个兆和,他心底的自卑又一次本能地腾起,将她的家常抱怨归结为移情别恋,所以他急匆匆地写信告诉兆和,如果她爱上别人,可以自由地走。

  他是那样的不自信,觉得与其让她来告诉他,她爱上了别人,不如自己抢先一步说了,还能保全一个风度和体面。

  他的误解让张兆和感到失望,她回道:"来信说那种废话,什么自由不自由的,我不爱听,以后不许你讲。……此后再写那样的话我不回你信了。"

  也许张兆和这一生都不曾体会过沈从文的自卑。

  建国后,沈从文被郭沫若批为"桃红色文艺""反动",世态炎凉又一次在他们面前呈现,艰难的生活加上众人的冷眼,张兆和又一次抱怨了,她不明白为什么沈从文不积极向上,不向新中国靠拢。

  她全然不知自己在沈从文的心中有着怎样的地位,她只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年中国公学里的那个女学生,不再是九如巷张家那个明媚的少女,她已经是妻子,两个孩子的母亲,她要面对柴米油盐,盘点一家人的生计,从小衣食无忧让她忍不住对现在困窘的生活心生怨责。

  可是沈从文做不到转变,他的"三三"不只是他的妻子,还是那位"女神",在"女神"的责备加上世俗的批判这双重压力下,他几乎精神失常。

  很多年后,张兆和曾写过一段话--

  "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

  "……太晚了!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发掘他,理解他,从各方面去帮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决!悔之晚矣。"①

  她懂了,可他已经走了,她永远也没法重头来过了。

  二姐允和回忆她去看望沈从文--

  "沈二哥说:'莫走,二姐,你看!'他从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封皱头皱脑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对我说,'这是三姐(他也尊称我三妹为'三姐')给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举起来,面色十分羞涩而温柔。我说:'我能看看吗?'沈二哥把信放下来。又像给我又像不给我,把信放在胸前温一下,并没有给我,又把信塞在口袋里,这手抓紧了信再也不出来了。我想,我真傻,怎么看人家的情书呢,我正望着他好笑。忽然沈二哥说:'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说着就吸溜吸溜哭起来,快七十岁的老头儿像一个小孩子哭得又伤心又快乐。"

  这事过了没多久,沈从文就去世了。

  他至死都深爱着张兆和,为她的第一封信哭得又伤心又快乐,为她的一个笑容、一句赞赏"欢喜得要飞到半空中",为她的一次生气、一个抱怨而陷入无穷的苦恼里,甚至想去轻生。

  他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终于,他还是回到了故乡,归葬在了湘西灵秀的山水里。

  他坟地的对面是一片悬崖,崖上蓬勃生长着大丛的虎耳草,《边城》里的翠翠,只有在梦中才能摘到。他爱过的"那个正当年的人",便似那悬崖上的虎耳草,这一生他没有摘到,于是,他将生生世世守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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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8-14 02:1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梅贻琦 • 韩咏华】一年清致雪霜中

  你看戏里的王帽,他穿着龙袍,煞有介事地坐着,好像很威严,很有气派,其实,他是摆给人看的,真正唱戏的可不是他。
  ——梅贻琦

  1904年,天津,严氏家塾。

  她十岁,在城西的严氏女塾念书,喜欢穿素净的长棉袍和厚厚的毛坎肩,把一头长发盘进帽子里,打扮成男孩子的模样。

  1902年,严氏家塾的创办者严修又创办了严氏女塾,这所女塾,被《大公报》称为"女学振兴之起点"。

  女塾设在严家的偏院酒坊院中,念书的都是严家的女子,也有几个亲友家的孩子,比如她,就是严家世交好友家的女儿。

  女塾和男塾各居院子的一侧,中间的操场是轮流使用的。女孩子们在操场上体育课的时候,就会把通往男生院子的门关上。

  这是典型的中国少女的做派,严氏家塾虽开了女性教育的先河,在这儿念书的少女,却仍是羞涩而腼腆,她们小心翼翼地紧闭那扇通往异性的门,同中国几千年来的少女殊无二致。

  可她那时只有十岁,没有什么可以挡住一个孩子的好奇心。透过门上的窗,她看到了另一个生气勃勃的世界,与她熟悉的女性世界完全两样。

  她喜欢看他们跑步,读书,高谈阔论,他们中有一个清瘦的男孩子,沉默寡言,毫不起眼,可渐渐地,她留意到,其实他才是最不容忽略的那个。当少年们因为某个问题而争执不下时,大家会征询他的意见,只有他的话能平息两方争端,他天生有一种沉稳气度,能叫人信服。

  后来,她便知道了,他叫梅贻琦。他是天津本地人,那年十四岁,家中有九姊妹,三年前,他父亲失业了,还染上了鸦片,一家人生活无依,就连玉米面也只能吃到半饥半饱,家境极度清苦。

  她的家境要好许多,她的祖上曾在天津开设天成号商行,经营近海运输。曾祖父和祖父均是京官,父亲也有候补道的官职。

  他在那样艰难的境况里讨着生活,却能成为严氏家塾里成绩最优良的学生,让她感到惊讶,换作是她,也许做不到。

  她留意了他半年。这年底,男塾迁入天津南开区的新校址,从此,严氏家塾正式定名为了南开学堂。

  来年年初的时候,严氏女塾也改为严氏女学,设高小、初小两级,并设置国文、英文、日文、数学、理化、史地、音乐、图画各课,这是天津最早的女子小学堂,也是全国最早的女学之一。后来,严家又从日本请来教幼稚教育课的先生,严氏女塾的一部分便演变为幼儿师范,在这里培养出了中国最早的幼儿教育骨干。

  男塾搬迁之后,她不用再去关门了,上体育课的时候,她仍习惯性地看那扇院墙上的窗,他们都走了,只留下一个空落落的院子。

  她偶尔会想起他,想象他一面帮母亲照顾弟妹一面借着黄昏的微光温书的样子,想到艰难的生活并没有磨去他对学业的意志,想着想着,她临帖时,笔下的一撇一捺一横一竖也不由写得更认真了。

  1904年的冬天,他像一抹淡淡的日光,透过那扇古老的雕花长窗,映照在她心上。

  之后的四年,她念了幼师,而他在南开学堂继续求学,他的成绩仍是那样好,四年后,他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绩保送到了保定高等学堂。

  也就是在这一年,美国开始把部分"庚子赔款"作为中国学生赴美留学的费用,于是,他又以第六名的成绩考取了第一批赴美留学生,准备去美国东部的伍斯特理工学院,攻读电机工程。

  和他一起考取上的还有一个叫徐君陶的学生,他回忆过当时看榜的情形--

  "那天,我看到一位同龄学生也在看榜,与周围的人相比,他平静而从容,从他不喜不忧的神色上,全然觉察不出他是否考取。直到后来,我在赴美的游轮上又遇见了他,才知道他叫梅贻琦。那时,人们留美都选那些中国人最为熟悉的学校,比如我自己就选麻省理工,可梅贻琦去的却是不为人熟知的伍斯特理工学院,攻读电机工程。他的选择确实与众不同。"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沉稳端方,不折不从,这个十九岁的少年身上已经开始展现出了君子品质。

  又过了四年,他从伍斯特理工学院学成归国,和他同船回来的还有严范孙先生,大家都去大沽口码头迎接他们,她也去了。

  那时,她已从幼师毕业,留在了严氏幼儿园和朝阳观幼儿园工作,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关门的小丫头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而他也长高了些,却比以前更瘦了。

  她听说,他父亲仍然失业,他在美期间把本来就很少的补贴节省下来,接济拮据的家,她还听说,他本来可以继续攻读硕士,却因为要赡养父母弟妹,决然回了国,可是,当她仰望他的脸,却看不到任何苦难怨恨。

  1914年,在大沽口码头的海风里,她站在迎接的人群里踮起脚尖看他,他沉默地微笑,一口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烁出美好的光泽,她的心被轻轻撞了一下。

  他回国后,去了天津基督教男青年会任干事,而她业余也在女青年会做些工作,他们终于正式认识了。

  不久,他去了清华学堂任教,担任物理系主任,教授物理和数学,那一年,他二十六岁。

  作为系主任,他很年轻,甚至许多他的学生都比他年长,然而,作为那个时代的男人,他已属大龄,早该结婚生子。于是,许多热心的人开始为他保媒说亲,却被他一一拒绝了,直到年近三十,他终于同意了一桩亲事,介绍人是严范孙先生,对象便是她。

  这听起来好像很浪漫:他一直不肯娶,直到有人来介绍她,就好像他是为了她才等待了许多年,可惜并不是,他只是为着他的"孝",他的兄弟说:"他显然是为了顾虑全家大局而把自我牺牲了",他一直用自己微薄的薪水供养着整个家庭,没有精力也没有钱再供养另一个家,直到他的弟弟也工作了,家中的困窘得到缓解,他才终于将自己的婚事提上了日程。

  可是她呢,她一直到二十六岁都没有嫁。在那个年代,二十六岁实在不是什么青春年纪了,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一直在等着他。

  订婚之前,她的同学听说了,急匆匆地跑过来说:"告诉你,梅贻琦可是不爱说话的呀!"

  她微微笑道:"豁出去了,他说多少算多少吧。"

  哪里需要别人来说,她早知他沉默寡言的性格,亦早知他清苦贫寒的家境,可是,对于嫁他,她有坚定的决心。

  婚后第一年,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长女才一岁,次女还怀在腹中时,他取得了去美国芝加哥大学深造的机会,于是他赴美两年,她独自生产,抚育两个孩子。等他获得机械工程硕士回国的时候,他们搬入了清华园南院的家。

  之前,他们一直租住在别人家狭窄的后院里,离清华很远。为了不迟到,他只能平时住在清华的单身宿舍里,周末回家,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团聚在一起了。

  他很疼他们的孩子,不过,从不宠溺。比如,吃饭的时候,他会给孩子们一人一小盘荤素搭配的菜,每个人都必须吃完。他用这样的方式教导孩子们不要挑食。孩子们不听话的时候,他从不会生气,而是和颜悦色重申道理,不过,不管他们如何哭闹,他的要求不会改变。

  她是学幼儿教育的,可是被淘气的孩子惹急了,她会把他们关起来以示惩戒,甚至有时候还打他们,对此他总是摇头,说:"你忘了你是学什么,做什么工作的呢?"

  他和她的教育方式完全不同,结果在孩子们心里,温和的父亲反而比她这个严厉的母亲更有威信,他们都愿意听他的话。

  她后来总结道,他就是这样一个人,非常温和,但有坚守的原则和底线。他能成功地领导清华,与他这样的性格密切相关,温和能让他包容种种不同的意见,坚持能让他奠定一间大学的品格,刚柔并济的行事风格让他赢得了师生的一致认可。

  他在婚后的第十年成为了清华留美学生处监督,他在任的时候,在华盛顿的学生可以随时来监督处活动、休息,在外州的学生放寒暑假时也回这里休假,甚至很多非清华的留学生也常来。

  他把监督处办成了留学生之家。

  又过了三年,1931年的冬天,他调任回国,正式成为了清华的校长,时年四十二岁。

  他的上任,是清华校史上永远不能忽略的事件,他让清华成为了理工教学和研究重镇,并在中国近代的战乱中保持了清华的安定和发展,让它跻身于世界学术之林。

  清华在他的治理下,有了一派蒸蒸日上的新气象。在抗战之前,清华已经成为了中国理工教学与研究的重镇。

  国民党政府曾一再邀约他从政,而他却一再婉谢。他自有他作为一个学者的原则,也有一个校长的操守。

  他是1962年在台湾去世的。在台湾,他创办了清华原子科学研究所,他的一生都和清华联系在了一起。

  许多年前,人们曾经夸过他治校有方,他脸上并没有骄傲的喜色,就像许多年前他站在留美生公开榜前看自己的名字一样,他只是淡淡说:"就是有一些成绩,也是各系主任领导有方。教授中爱看京戏的大概不少,你看戏里的王帽,他穿着龙袍,煞有介事地坐着,好像很威严,很有气派,其实,他是摆给人看的,真正唱戏的可不是他。"

  然而,他"唱"了一台精彩的好戏。

  他是一个真正的中国君子,在中国的诗文里,所有用以形容君子的词都能用在他的身上,他就像一块沉稳而内敛的白玉,有着温润的光泽,玉石虽不似金刚钻般耀眼,却有着端方坚忍的品格,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不贪钱财,不谋私利,不趋炎附势,不结党营私,在艰难困窘中,他仍能成就事业,在政治压力面前,他始终坚守着内心的纯净与自由。

  而她是识得他且一早就明白他的,当璞玉还蕴在石中时,她便已知将来会有怎样的光彩。

  很多年前,二十六岁的她曾经对劝她的好友说过一句话,她说"我豁出去了",其实,对于嫁给他,她十分坚决。

  她叫韩咏华,很平凡的名字,一如她的人。在民国那些风华绝代的女子里,她是再普通不过的,没有林徽因、陆小曼那样惊艳的美貌,也没有张爱玲、苏青那样惊世的才情,如果不是嫁给了梅贻琦,也许根本没人知道她是谁。

  嫁给了他以后,她后来被邓颖超亲自接见,邓颖超还特意请了天津狗不理包子的大厨做了一桌地道天津菜宴请她,杨振宁和李政道回国时也总会拜访她,她还被特邀成为了全国政协委员。

  大约有年轻的姑娘们会羡慕她的"夫荣妻贵",可是,如果时间倒转,又有多少人会有她那样的决然?

  她嫁给他的时候,他只不过是清华里普通的老师,他们没有房子,住在租来的小后院里,他每个月的薪水都要给父母寄去三分之一,给三个读大学的弟弟三分之一,而他们的小家只留用剩下的三分之一。作为妻子,她一生都没有掌过家,从来都是他给多少钱,她就花多少钱。

  放在现在,梅贻琦应该是许多女子避之不及的"凤凰男"吧,潇洒多金这样的词和他统统搭不上边,可她对此从没抱怨,从不计较,她一生都没有干预过他认为应该做的事情。

  从嫁给他的那天起,她便"豁出去了",她包容、欣赏他的性格,亦愿与他一同担当两个家庭的责任。

  他担任清华留美学生处监督的时候,她跟他一起去了华盛顿,为了节省经费,他把监督处的司机辞了,自己学开车,而她接替了钟点工的活,为大家做饭。

  担任校长的时候,他有车,但她没有乘过他的车。他到了昆明后把校长专用的小汽车交给学校公用时,她和孩子们安步当车,走很远的路也毫无怨言。

  在西南联大的时候,他向教育部申请补助金,补助联大的学生,可是他家有四个孩子在联大上学,他却不肯让孩子们领补助金,把机会让给更贫穷的学生,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磨好米粉,用银锭形的木模子做成米糕去卖,为了他的校长尊严,她从不说自己是梅夫人,只说自己姓韩。那时候,她挎着一篮子热气腾腾的米糕,走很远的路去卖,她舍不得穿袜子,把脚磨破了,整个腿都肿了,可是她还是笑着,把那糕叫做"定胜糕",她说这寓意抗战一定会胜利。

  她这样的女子,真的是太遥远的一个人了,那些旧式女子所秉承的善良与柔韧,这种旧式爱情的宽容和忠贞,早被那些"新派"的女子们嗤之以鼻丢进了故纸堆,她们"宁可坐在宝马里哭,也不愿在自行车上笑",只是,若真觉得"在宝马里哭"很好,那也许会哭上一辈子,而那个在"自行车后笑"的女子,也许有一天就在宝马里笑了。

  上天总是公平的,有付出,才有获得,一份感情,总是同甘共苦更圆满。

  很多年后,她依然记得,在最艰难的岁月里,下班回家的他看着正在院中嬉戏的孩子们安静地微笑。

  那时,她正在厨房的窗下准备晚餐,米饭熟了,水汽蒸腾,透过冉冉的白雾,她看到他脸上淡淡的笑容。

  他的笑在昆明城无边的暮色中显得温暖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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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8-14 02:2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充和 • 傅汉思】一曲微茫度余生

  记取武陵溪畔路,春风何限根芽,人间装点自由他,
  愿为波底蝶,随意到天涯。
  描就春痕无著处,最怜泡影身家。
  试将飞盖约残花,轻绡都是泪,和雾落平沙。
  ——张充和《桃花鱼》

  2004年,秋,北京。

  9月12日,这一天,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一场书画展正在开展。前来的宾客很多,有一些还颇有声名,其中有著名的语言学家周有光,作家王蒙,还有老舍的女儿舒乙和沈从文的儿子沈虎雏,他们都代表自己过世的父亲前来。

  展厅的入口处贴着一张黑白相片,应是许多年前照的,相片中的少女还是30年代的打扮,一袭旗袍,一头乌黑的发编成两条发辫垂直落在胸前,极美。少女闲坐在蒲草团上,微微侧头,笑容清淡似空谷兰花。

  秋阳的光影缓慢滑过相片,静静落在相片的主人身上,昔年的红颜少女如今已经满头银霜,可她的笑容没有变,她穿着精致的旗袍端然立在门口,一笑之间有着兰花一般的清淡宁和,已经九十岁的她,笑起来却仍保留着上个世纪名门闺秀的蕴藉,相比现在的年轻女孩子,她美太多了。

  老人名叫张充和,是今天书画展的主人,她是著名汉学家傅汉思的妻子,是昆曲名家顾传玠,语言学家周有光,文学家沈从文的姨妹,出身名门的她,被称作"最后的闺秀",可她的一生却绝不是靠男人来成就的。她擅昆曲,能作诗,善书法,会丹青,"琴棋书画"皆精,现任耶鲁大学艺术系的教授。

  她不会像藤萝一样依附于男子,包括她的亲人。毛笔一支,昆曲一折,她悠游于世,靠的从来都是自己。

  1914年,这一年的夏天格外漫长,闰五月二十日,上海法租界的一栋别墅里,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

  接生娘娘高兴地喊:"生了,生了,太太,生了。"

  她把孩子抱给筋疲力尽的产妇看,那个叫陆英的女子努力睁开被汗水泡肿了的眼,吃力地问:"是儿子么?"

  接生娘娘道:"是位千金。"

  陆英的眼瞬间黯淡下去,她深深地失望了。在这个孩子诞生之前,她已有了三个女儿,元和、允和、兆和,她谨切地盼着能为丈夫生一个儿子,为合肥张家诞下传人。可惜,她的希望又一次落了空。

  丈夫张冀牗也微微失望,不过,他很快便想开了。在合肥那些世家子弟里,张冀牗是极开明的人,他深受新风潮的影响,对待女儿和儿子远没有时人那么泾渭分明。他为这刚出生的孩子起了个名字,叫充和。同她的三个姐姐一样,充和的名字里也有"两条腿",张冀牗希望女儿们不要困守在闺房里,都能走得更高更远。

  张冀牗给女儿们起名字,从来都不用"红、香、绿、玉"这类脂粉气的俗字,张家女儿的名字都明朗而生机盎然,不过那时候,他没想到,这个最小的女儿会走到地球另一边。

  出生八个月后,充和过继给了叔祖母识修。识修是李鸿章的四弟之女,当年,张家的祖爷,充和的曾祖父张树声因为协助李鸿章平叛太平天国而功勋显著,李鸿章不仅升了他官职,让他一路官至江苏巡抚,安徽巡抚,两广总督和直隶总督,还做主把自己的亲侄女嫁给了张树声的二儿子张华珍。

  但识修并不是有福的人,丈夫和孩子都悉数早亡。大悲大恸之后,她开始学佛,向佛祖寻求慰藉,《红楼梦》里的李纨至少还有儿子贾兰相伴,而她的余生,独守在青灯古佛前。

  充和的到来,像一道阳光照亮了叔祖母识修寂寞的晚年。在充和身上,识修投注了全部精力,她严格地为充和挑选老师,花重金请了考古学家朱谟钦当她的塾师,还另请了一位前清举人专教她诗词歌赋。

  从六岁到十六岁,充和每天都在书房待八个钟点,从上午八点到下午五点,只有一个钟点的午餐时间,每隔十天,她才有半天休息。她的课本有《汉书》《史记》《左传》,四书五经,唐诗宋词,跟着博学的先生,她熟读了中国的经典。

  识修祖母一心一意想把她培养成名门淑女,而天资聪颖的她也没有让祖母失望,三岁诵诗,六岁能背整篇的《千字文》和《三字经》,未及十岁,便已会联诗对句。

  在合肥张家的深宅大院里,充和静静地长大,没有同龄的兄弟姐妹可以一起玩耍,没有母亲的娇宠疼爱,她跟着庄严肃穆的祖母,养成了清冷的性情。

  她成长的十年间正值一战,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整个中国都在急剧地变化,而她的世界却始终如一,一册古书,一支毛笔,遗世而独立。

  下了课,她总喜欢待在藏书楼里,那儿很静,有数以千计的书卷,有一些因为久无人翻阅而布满尘埃,纸张变得又脆又黄,手一碰就会开裂。

  她在那些故纸堆里翻到过《桃花扇》《紫钗记》,还有《牡丹亭》,她非常爱读这些作品,尤其是《牡丹亭》。

  十三岁的她独自坐在藏书楼里,孤零零读着"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似这般都付于断壁残垣",偶尔转头看窗外,高高的院墙上有一道深黑的裂缝,她便觉得"我仿佛有许多不能告诉人的悲哀藏在那缝里面"。她全然懂得杜丽娘深闺的寂寥。

  十六岁的那年,祖母过世了,父亲将她接了回来。那时,张家已从上海搬迁到了苏州九如巷,母亲早在七年前就过世了,在她之后,多了五个弟妹。

  她进入父亲创办的乐益女中念书,乐益女中由张冀牗独资创办,张闻天、柳亚子和叶圣陶都任教于此,张冀牗也成为了当时知名的教育家。

  重回家人身边后,充和很快便发现,她远没有三个姐姐"摩登",她不懂"科学"与"民主",无法加入她们高谈阔论的圈,姐弟几个一起踢球的时候,她不懂规则,只能做守门员,她的姐姐们都是西式教育下的民国小姐,而她却像晚清的闺秀,不喜嬉闹,不愿出头,静默地读书、习字、写文。

  父亲是个昆曲迷,常请昆曲家来家中教女儿们拍曲,她才头一次晓得,原来她读过的那些戏文是可以唱的。在父亲的影响下,四姐妹成立了幔亭曲社。

  春暖花开的时候,她与长姊元和在张家的院落里,同演一出《惊梦》。她饰杜丽娘,而长姊是柳梦梅。当杜丽娘在台上徐徐甩开一抹水袖,柳梦梅一个折身,一个回眸,悠悠唱开"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合肥藏书楼里的《牡丹亭》仿佛活过来,在她面前徐徐展开一个绮丽的世界。

  她幼年时对昆曲萌生的一点兴趣至此蓬勃生发,"我总是能在很长的戏里一下就认出我读过的一幕,或在一个唱段里认出我熟悉的词句,这种熟悉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引我入了昆曲的门"。从此,昆曲雅正的"水磨腔"悠悠伴随了她一生。

  十九岁那年,她去北平参加三姐兆和的婚礼。兆和嫁的男子名叫沈从文。之前,他来苏州拜访过张家,在炭火炉边给张家姐弟讲故事,这来自湘西大山里的小说家有着一肚子故事,越说越兴奋,忘了时辰。张家姐弟们都困极了,却不得不出于礼貌硬撑着,充和在迷迷糊糊中听到沈从文叫"四妹,四妹",睁开眼时,极为不高兴,心想:"你胆敢叫我四妹!还早呢!"

  但她后来却成了张家姐弟中与沈从文关系最好的,她很钦佩这个只有小学文凭却能写一手好文章的姐夫,并亲切地叫他"沈二哥"。沈从文访美的时候,她用西洋式的礼节吻他的头,沈从文去世的时候,她写的悼词"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被公认为对沈从文一生最好的概括。

  从少女时代起,她便在情感上显出清洁的理性,不喜一个人时,她是冷漠的,而她喜欢一个人时,便极为温和亲善,她的喜与不喜,泾渭分明。

  兆和与沈从文成婚后,居住在了西城达子营,那是一座北平最典型的四合院,站在院中仰头,可看到头顶四角的天,在多雨的江南,她从未见过这么澄澈高远的天,她决意留下来,报考北京大学。

  当时,北大的入学考试需要考四科,国文、历史、数学、英文。她没有学过数学,学英文也刚刚两年,沈从文和张兆和都劝她补习一年再考,可她淡淡一笑,不改初衷。

  她不想沾北大任教的姐夫的光,用了"张旋"的化名报考。弟弟的朋友,一位在宁夏的中学校长,为"张旋"开了一张高中文凭。

  那年的作文题目是《我的中学生活》,她写得文采斐然,时任北大文学院院长的胡适,看到她的作文,便说:"这学生我要了!",她的国文毫无争议得了满分,数学得了零分。北大规定,"任何一科是零分,都不能录取",可因为国文成绩优异,她最终被破格录取。

  这件事在北大轰动一时,还上了报纸,但她只待了三年便患病休学了,朋友们都很惋惜,胡适还专门找到她,劝她不要放弃。

  可她自己似乎不在乎,考入北大她也只说是"糊里糊涂便进了",出了北大,她也不觉得多遗憾。尽管当时有胡适和钱穆教思想史,冯友兰教哲学,闻一多教古代文学,刘文典教六朝和唐宋诗,可她却觉得北大不是一个能叫人静下心来读书的地方。

  她对激烈的政治活动不感兴趣,北大"有好多我不了解的活动,像政治集会,共产党读书会等",她更乐意将时间花在她喜欢的昆曲上,当时清华有位专业昆曲老师每周一次开讲座,她期期不落。

  有时候,她也和在清华读书的弟弟宗和一起参加一些曲友间的小型演出,纯属自娱自乐,"我喜欢昆曲音乐,喜欢和志同道合的曲友同乐",但她不喜欢登台演出,"在这方面,我和我的姊姊们不一样,他们喜欢登台演出,面对观众,而我却习惯不受人打扰,做自己的事"。

  政治气氛浓重的北大,看来并不适合她。

  回苏州养了一段时间的病之后,她去了南京《中央日报》,担任副刊《贡献》的编辑,1937年,抗战爆发,她随三姐兆和一家流寓西南,当时沈从文入联大教书,帮她在教育部属下的教科书委员会谋得了一份选编散曲的工作。

  战乱中条件艰难,充和寄居在姐姐家中,房间极小,她用木板架在四个煤油桶上充当书桌,一应的吃穿用都跟她在合肥和苏州不能比。

  她并不挑剔物质的匮乏,唯一挑剔的是笔墨纸砚,"我不爱金银珠宝,但纸和笔都要最好的",也只是这一点上,还能看到她保留着唯一的一点"大小姐式的娇气"。

  她的小屋很快成了音乐爱好者的聚居处,她自己能吹笛,有人会弹琵琶或古筝,便与她应和,人们都喜欢她屋中和谐的气氛,小屋里也时常飘出欢悦笑声。

  流亡生活并没有湮没她的艺术光华,她的昆曲唱得愈发精湛,当时在西南联大念书的汪曾祺听过她的演唱,说:"她能戏很多,唱得非常讲究,运字行腔,精微细致,真是'水磨腔'。我们唱的'思凡'、'学堂'、'瑶台',都是用的她的唱法(她灌过几张唱片)。她唱的'受吐',娇慵醉媚,若不胜情,难可比拟。"后来她到重庆,任职于国立礼乐馆,梁实秋赞她:"国立礼乐馆的张充和女士多才多艺,由我出面邀请,会同编译馆的姜作栋先生合演一出《刺虎》,唱作之佳,至今令人不能忘。"在重庆,她主演的一曲《游园惊梦》轰动了整个文化界,她应邀去张大千家聚会,一曲《思凡》让张大千大加赞赏,画了两幅小品为赠。一为仕女持扇立芭蕉下背影,暗寓她演戏时之神态。一为水仙花,象征她演《思凡》时之身段。均题上款曰"充和大家"。

  她的诗词"词旨清新,无纤毫俗尘",流亡时期,她写过一首叫《桃花鱼》的词,写的是重庆嘉陵江中的一种状如桃花的水母,被公认为她最好的诗。尽管处于抗战时期,她的词句并没有因烽烟战火而变得粗粝,仍然雅致空灵。

  不过这段时期,最为精进的当属她的书法,在重庆国立礼乐馆,她用毛笔誊写整理出二十四篇礼乐,一笔隽永书法惊艳众人,也就是在那时,她结识了书法家沈尹默。沈先生头一次见她写字,便说她的字是"明人学晋人书",将她收入门下。

  她很用功,搭运煤的车子去歌乐山求教,从不迟到。平日不去老师家时,她也会把诗词书画作业邮寄老师审批圈改,沈先生教她写字要"掌竖腕平",于是,她每天花三个小时临帖,雷打不动,练到后来,她的臂力足够她双手撑起身体悬空而走,到老了,"她的手臂还和少女时代一样有力"。

  她的书法为她赢得很多赞誉,后来,她被称为"当世小楷第一人"。文学家董桥多次写文赞誉她,称她的"毛笔小楷漂亮得可下酒,难得极了","张充和的工楷小字秀慧的笔势孕育温存的学养,集字成篇,流露的又是乌衣巷口三分寂寥的芳菲"。

  书法家欧阳中石也说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书家,而是一位学者。无论字、画、诗以及昆曲,都是上乘,很难得。她一贯保持原有的风范,格调极高。像昆曲,她唱的都是真正的、没有改动过的。书法上的行书、章草非常精到,尤其章草极雅,在那个时代已是佼佼者"。

  可她似乎并不在意,只是淡淡笑道:"我一辈子都是玩儿。"她对别人的赞誉一直抱着一种淡漠的态度,说"我写东西就是随地吐痰,留不住。谁碰上就拿去发表了",在她身上,始终有着童年时代熏陶出的闺秀气质,把琴棋书画视为必要的修养,在铺天盖地的赞赏面前态度端然。

  她根本无意成为书法家、文学家或是昆曲名角,书法、诗文、昆曲……只是与生俱来的爱好。她走到哪都带一本字帖,即使空袭警报拉响,她仍在不停书写,"防空洞就在我桌子旁边,空袭警报拉响后,人随时可以下去。那时候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我就练习小楷"。艺术让她内心平静,这就够了,她不在乎那些艺术家的虚名。

  章士钊很欣赏充和,他在赠充和的诗中写道:"文姬流落于谁事,十八胡笳只自怜。"他虽把她比作旷世才女蔡文姬,可是她极为不悦,认为"拟于不伦",她说,蔡文姬被掳至胡地,不得不倚仗异族过活,而她虽因战乱背井离乡,却始终自食其力,竭尽所能。

  章士钊在诗中对她流寓西南的处境表示同情,可她不需要这种同情,她是世家的女儿,不是那经得起富贵挨不得穷的浅薄女子。幽兰生于空谷,亦有清芬,再艰难的环境里,她也自有她的优雅。

  战争结束后,她回到北平。1947年,她在北大教授书法和昆曲,这一年,她结识了一个叫傅汉斯的男子,次年,她嫁给了他。

  傅汉斯是德裔美国人,出身于一个犹太知识分子家庭,他精通德、法、英、意大利文学,来到中国学习汉学。

  在北大,傅汉斯结识了沈从文,常来沈家和沈从文的两个孩子小龙、小虎一起玩,而充和那时也住在姐姐、姐夫家中。傅汉斯回忆道:"过不久,沈从文认为我对张充和比对他更有兴趣。从那以后,我到他家,他就不再多同我谈话了,马上就叫张充和,让我们单独待在一起。"

  他们渐渐熟悉起来,在她的建议下,他把"斯"改为了相思的"思",孩子们都留意到了他们关系的转变,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孩子们淘气地喊"四姨傅伯伯",故意把句断得让人听不明白是"四姨,傅伯伯"还是"四姨父伯伯",她淡淡地笑,居然默许了。

  受中国传统教育长大,充和言谈举止都是国学的底子,从姑苏烟雨中着一袭旗袍娉婷走出,而傅汉斯却是在美国加州的阳光下长大刚刚开始涉猎中国文化的西方男子,她却奇异地对他产生了好感。

  在这之前,她有过许多追求者,卞之琳便是其中一个,这个很得徐志摩欣赏的新派诗人给张充和写了不少诗歌,包括那首最著名的《断章》,可她对他的诗并无兴趣,评价"不够深度",觉得他的人也"不够深沉""性格很不爽快",她回忆他时,说:"他并不跟大家一起玩的,人很不开朗,甚至是很孤僻的",别人撮合他俩时,她生气得离家出走。他一生都对她不能忘情,却终归只是"装饰了她的窗子",而她却"装饰了别人的梦"。

  还有一位姓方的男子也喜欢她,是研究甲骨文和金文的,也总给她写信,但全用甲骨文写成,一写好几页纸,可她看不懂,也无意去弄懂。她回忆起他时,说"每次他来,都有意和我一起吃饭或聊天,但因为太害羞,结果总是一事无成。他总是带着本书,我请他坐,他不坐,请他喝茶,他也不要,就在我房里站着读书,然后告别,结果我俩各据一方,他埋头苦读,我练习书法,几乎不交一语"。

  她把这些追求者都拒绝了,在她的回忆中,可以看到他们都有着类似的特点,沉默、木讷,有着中国文人惯有的腼腆,可是她却全然不喜欢那样拖泥带水的爱情。她成长的过程中,母亲是缺席的,这使得她无法适应阴柔的"欲说还休"的情感表达方式,而傅汉思那种西方式的直接与热情,最终打动了她的心。

  1948年11月19日,他们举行了一个中西结合的婚礼,美国基督教的牧师和美国驻北平领事馆的副领事到场证婚。

  吃结婚蛋糕的时候,洁白甜香的奶油让小虎极为欢喜,拍着手说:"四姨,我希望你们天天结婚,让我天天有蛋糕吃。"

  小孩子天真的话让大家都笑起来,那一天的天气晴好,北平冬日的天空呈现少有的澄澈,似一块碧汪汪的水晶。

  三天后,傅汉思在给父母的家书里写道:"我们前天结婚了,非常快乐。"他说,仪式虽是基督教的,但没回答,采用中国惯例,新娘新郎在结婚证书上盖章,表示他们坚定的决心。

  两个月后,她随他赴美,离开了中国。

  他们先定居在加州的伯克利,后来又移居到康涅狄格州的北港,傅汉思入了耶鲁大学教授中国诗词,而她去了耶鲁大学讲授中国书法和昆曲。

  她决意要在耶鲁将中国文化传扬开来,尽管这是很艰难的一件事,美国学生把中国书法当成画画,对昆曲唱的什么故事都弄不清楚,但她并不灰心。

  没有笛师,她便先将笛音录好,备唱时放送,没有搭档,她培养自己的小小女儿,并用陈皮梅"引诱"她跟自己学昆曲。

  女儿爱玛经她调教,九岁的时候便能登台演出,母女二人站在耶鲁的舞台上,都穿着旗袍,母亲清丽雅致,而混血儿的女儿可爱如洋娃娃,悠悠的笛声和唱词相配合,就算再不懂中国文化的学生亦为之陶醉。

  她的努力渐渐汇积成河,许多年后,她播下的昆曲种子终于发芽,她的四位高徒,在促成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一事上,立下了汗马功劳。

  1981年,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中国部的"明轩"落成,邀请她前往参加《金瓶梅》雅集。她欣然前往,在那苏州园林式的亭台楼阁中,以笛子伴奏的南曲方式,演唱《金瓶梅》各回里的曲辞。

  那日她穿了一袭暗色旗袍,"素雅玲珑,并无半点浓妆,说笑自如",一直唱到《罗江怨》的"四梦八空",最后以一曲《孽海记》中的《山坡羊》收篇,她的声音婉转低回间又有几分苍凉清冷,映着明轩的亭台水榭,翠竹松石,叫人心神皆醉。

  她让西方人认识到了东方的美,换来了如雷的掌声。

  娶了这样的妻子,傅汉思也在中国文化研究的路上越走越远,他参加了中国《二十四史》的英译工作,为德国版的《世界历史》撰写了中国中古史,他还和她合作完成了《书谱》《续书谱》的英译本。

  当时光悄然流逝,当年在北平沈家大院里学北平话的西方男子,成长为了有名的汉学家,为中美文化交流作出卓越贡献。

  再回国已是许多年后。1986年,汤显祖逝世三百七十年的纪念活动上,她和大姐元和合唱演了一曲《游园惊梦》,此时她已是古稀老人,可她的剧照被俞平伯称为"最蕴藉的一张"。

  又过了二十年,她再回苏州,穿一袭绛红丝绒旗袍,披一条黑色丝巾出来唱曲,往雕花栏杆边一倚,仍是仪态万千。那种端方秀雅,在现在年轻的女孩子身上再难寻觅。

  2004年,她的书画展和一系列关于她的书出版,让"张充和"这名字突然被大众熟知,琴棋书画,随意天涯,这样的人已经在这个时代消贻殆尽,无数人感慨她身上大家闺秀的气质,唤醒了对30年代那些女子的怀念,已经离开的宋氏姐妹,林徽因,冰心……

  她在大洋彼岸看到铺天盖地的赞誉,只是淡淡一笑。那时,她正静静坐在自家的竹林里,教一个叫薄英(IanBoyden)的美国人如何沏茶。

  这个叫薄英的男子帮她出版了一本诗集--《桃花鱼》,书的封面是木制的,分别用了印度紫檀、阿拉斯加雪杉和产自非洲的沙比利木,即使不看文字和书法,每一本书也是艺术品,一百四十部书耗时整整三年。

  风吹竹叶有声,茶香混着竹叶的清香,叫人心旷神怡,她熟练地演示着沏茶的每一道工序,高冲,低泡,分茶,敬茶。她一直沿用在苏州老宅时的泡法,滚水冲泡,不加奶和糖,亦不加香花,方能品到天然本真的原味。

  她总是固执地喜欢喝茶,这么多年,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她还保留着骨子里的中国情调,穿旗袍,每日临帖三小时,在她那西式的花园里,一侧种着北美人家最常见的玫瑰花,一侧却种着牡丹和竹--两种中国画家笔下最常见的植物。

  即使远在异国,她也不曾改过她大家闺秀的气派。

  滚烫的水冲进紫砂茶壶中,碧螺春的香一阵阵氤氲开,她突然想起傅汉思来,如果那时候她没有嫁给他,她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她的丈夫,这来自美国加州的男子把加州的阳光也带给了她,她于是得以自由地生活,保留她生命中的美好与诗意。

  即使在西方,她也不曾改变过,而他用了一辈子的时间,努力融入她雅致清冷的东方世界。

  傅汉思已经去世了。

  他没有给她其他东西,只有一段生活。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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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8-14 02:2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周培源 • 王蒂澂】执子之手偕子老

  我爱你,
  六十多年我只爱过你一个人。
  你对我最好,
  我只爱你!
  ——周培源

  1930年,北京,周日。

  这天,一个叫周培源的男子正在他的朋友刘孝锦家做客,那时,他刚从美国回来不久,在清华物理系担任教授。

  他是清华学堂1924年公派出国的学生,只用了三年半的时间,便在加州理工获得了博士学位,还拿到了加州理工的最高荣誉奖。

  尔后,他去了欧洲,在德国的莱比锡大学和瑞士苏黎世高等工业学校从事量子力学研究,他的德国导师就是后来荣获诺贝尔物理奖的W.K.海森伯(Heisenberg)教授,是量子力学的创始人之一。他待了差不多一年,便回了国,任教于清华。那一年,他刚刚二十七岁。

  彼时的大学教授,无论收入还是社会地位,都是极高的,教授的待遇更为优厚,尤其是梅贻琦校长上任后,教授不仅有三百至五百银元的月薪,而且还可以拥有一栋新住宅,当时,闻一多所住46号"匡斋",就有大小十四间房屋。①

  周培源年纪轻轻便执教清华,可谓前途坦荡,刘孝锦开他玩笑,说他的爱情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周培源拊掌大笑,说清华的女生少,物理系的女生更少,美国大学里学物理的中国女生简直稀有,哪里有人瞧得上他。

  他这话不过是开玩笑,身为无锡人,他有着南方男子少有的高大身材,相貌也生得周正英俊,天庭高阔,鼻梁挺直,剑眉星目。哪里是别人看不上他,只不过是他一门心思埋头苦读,才耽搁了恋爱,毕竟三年半拿三个学位,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朋友也笑,说,不如替你介绍如何?清华女生少,她所在的北平女子师范大学可是"秀色满园",说着,她果真就拿出一沓同学的相片来。

  周培源一张张翻着相片,突然他停了下来,指着其中一张照片道:"就是她了。"

  刘孝锦细看那张照片,倒吸一口冷气。都说周培源眼界极高,传言果然不虚,当时,北平女子师范大学是中国女子的最高学府,相片上的女孩子大多气质不俗,可这么多人里,他只看上了王蒂澂。

  王蒂澂是吉林人,今年刚刚二十岁,就读于英文系,是北师女公认的"校花"。那张照片是她在颐和园拍摄的,当时,她和七位好友去游园,其中一位女生的堂兄为她们拍照留念,后来那位男生竟将照片拿去小报发表,于是,照片便流传了出来。好事者给这相片起了个雅号,叫"八美图"。其中,王蒂澂又格外出众些,便得了"头美"之名。

  刘孝锦回望周培源,只见他望着相片微笑,轮廓优美的下巴轻轻地扬起,那是内心极为自信的表现。自古才子配佳人,刘孝锦决心成人之美。

  她安排了一次宴会,把周培源和王蒂澂都请了过来,并将两人的座位特意安排到了一起。

  那天两个人都如约而至,王蒂澂一身淡雅衣裙,轻轻入座,周培源坐在她身侧,离得那么近,他将她看得很清楚。她生得细巧而纤瘦,瓜子脸,柳叶眉,眼睛是单眼皮,细细长长。其实比起他在美国见到的那些热辣的白人女孩子,她并算不得多美艳,但她的秀气却叫他无端生出许多怜爱来。

  上菜的时候,她吃得很少,他猜想她是不好意思,便热情地替她布菜,夹很多到她碗里。

  其实她不吃是因为菜不合她的口味,望着碗中堆积如山的韭菜,她忍不住笑起来,想,这人真真的傻气,我明明不吃韭菜的,却使劲拣给我。

  他看着她笑意深深的眼,脸不由自主地红了。

  从此之后,他便总去北女师的宿舍找她,去得多了,门房的阿姨都认得他了,每每见着他远远走来,就在门口喊:"王蒂澂小姐,有人找。"

  他每次去都给她带点小礼物,宿舍里的女孩都打趣着"哄抢"。有一次他送她手帕,轮了一圈才落到她手上,还好他有备而来,买了整整一盒子,她才在"瓜分"完毕后留了一块给自己。

  她素来是大方率真的人,他也素来随和开朗,在这样的笑闹中,他和她的爱情潜滋暗长,弥久愈深。

  1932年6月18日,他和她在北平的欧美同学会举行了婚礼,清华校长梅贻琦亲自主持了婚礼,婚后,王蒂澂去了清华附中教书,他们共同居住在清华新南院① 。新南院是三十栋新盖的西式小楼,建筑精美,设备完备,甚至还配有新式的电话和热水管道。周培源夫妇和闻一多、俞平伯、陈岱孙等著名教授齐居于此,整个新南院都洋溢着和谐的学术氛围。

  他们感情很好,晚饭后,两人总相携出门散步。渐落的夕阳下,他们并肩而行的背影,亦是清华园一道绝佳风景。

  许多年后,当时就读于清华的曹禺先生还对周家的四女儿如苹说:"当年,你妈妈真是个美人,你爸爸真够潇洒。那时他们一出门,我们这些青年学生就追着看。"

  婚后的三年里,他们生了两个女儿--如枚和如雁,两个可爱的女儿给他们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然而,就在这时,她患上了严重的肺病--肺结核。当时,肺结核并无特效药根治,得了它,和得了绝症相差无几。

  因为肺结核有传染性,她需要与家人隔离,于是,他把她送到了香山眼镜湖边的疗养院,休养了整整一年。那一年,他除了上课和探病,还需照顾两个幼小的女儿,其中辛苦可想而知。可是,他从来没有一次耽误过周日的探视。从清华到香山,当时只有一条崎岖不平的土路相连,他骑着自行车,往返五十里,风雨无阻。

  探视有时间限制,他来了便舍不得走,被护士"驱逐"出门后,他便悄悄来到窗户处,爬上窗台。

  她躺在病榻上,看到他站在高高的窗台上冲她挥手,透过擦得通透的玻璃窗,她看到他鼻尖上沁出一层细细汗珠,两只手都是黑灰。怕被护士发现,他不敢出声,只比着嘴型说好好养病,见她听懂了。他笑得像孩子一样。

  她哭了,埋下头,眼泪打湿了枕巾。

  她在香山疗养了一年,居然奇迹般地痊愈。

  第二年,他前往普林斯顿大学进修,在美国待了一年,彼时,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开始,美国国内急需科技人员,他们一家收到移民局的正式邀请,只要他肯留下来,美国政府可以给予他们全家永久居留权。对此,他一笑置之。

  他们如期归国,随清华南迁,来到了昆明,他在北大、清华、南开三校联立的西南联合大学继续担任教授,从事流体力学研究。

  一开始他们居住在昆明大观楼附近,当日军的飞机开始密集轰炸昆明,他们一家只得搬去西山龙门脚上滇池边山邑村,不久,他们有了第三个女儿如玲。

  王蒂澂身体不太好,他承揽了照管孩子的任务,初生的女儿如玲作息昼夜颠倒,为了哄她睡觉,他能不厌其烦地抱着她,在屋里来回走上几个小时。

  哄睡了女儿,他才能腾出手来备课。有时候,她一觉醒来,他还在油灯下刻着蜡纸,学校缺少教材,他就自刻蜡纸,油印课程讲义发给学生。他瘦了许多,凝神专注的样子让她觉得鼻头发酸,于是,她常披衣起床,给他端一杯热水。

  这本来应该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鳝鱼面,因为他是无锡人,最爱吃这个,或者,至少也应该是一杯茶吧,可是,他们太穷了,什么也没有。

  她唯一能做的,只是端一杯热水给他。

  寒冬的风吹着薄薄窗纸,呼啦作响,孩子们都睡沉了,香甜的呼吸声此起彼伏,他握着那杯水,抬头对她笑,她也笑。

  两人脸上都是很温暖的笑容。

  有一天,他兴冲冲跑进屋,拉起正在做饭的她就往外跑,她稀里糊涂跟着他,到了院子外头才发现,栏柱上拴着一匹油亮的大马。

  他得意地告诉她,那匹马是他买回来,他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华龙",她头一次听说马也有名字,不过,老实说,他那名字起得真不错,很配这匹漂亮壮健的马。

  她又好笑又疑惑:"你买匹马做什么?"

  他拍拍马背:"骑呀!"他哈哈大笑,"我可有座驾了!"

  他们居住的山邑村与昆明城距离遥远,没有公路,汽车不通,连自行车也买不到,他去上课的时候,需要凌晨五点便起床。

  她没想到,为了赶路,他会买一匹马回来,他是一个物理学家,却用这样浪漫的方式对抗生活的艰难,望着他骑在马上,露出孩子气地得意表情,她忍不住笑了。

  此后,他每天骑马进城,先送两个女儿上学,再去联大上课。他的马简直引起了轰动,整个西南联大的学生都跑来看周教授的"华龙",连物理系主任饶毓泰都戏称他是"周大将军"。

  他在西南联大物理系任教六年,开设了五门课程,他的学生里出了诺贝尔物理奖得主杨振宁,中国近代"力学之父""应用数学之父"钱伟长、物理学家林家翘、数学家陈省身……他自己的研究也开始渐入佳境,从西南联大起步,后来建立了我国独特的湍流理论体系,他被世界公认为湍流模式理论的奠基人。

  在最艰难的时候,他曾得到一个留美的机会,那时,他正利用休假期在美国进修,美国政府邀请他参加了美国国防委员会,后来,他还获得了海军部的留任,可他不肯加入美国国籍,最终被拒绝了。

  在中国教育史上,西南联大是一段奇迹。那时候物质匮乏,条件简陋,空袭的警报日日响起,连生命安全都是问题,然而,这八年间,联大却培养了大批杰出人才。更叫人惊讶的是,许多教授原本有机会离开,去美国、去欧洲,去拿丰厚的薪水,过安定的生活,可是,他们却不约而同地选择留了下来,守着贫穷的联大,留在战乱的中国。

  在他们身上有许多东西,不是一句"爱国主义"就能道尽的,更多的是属于知识分子的操守,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

  在西南联大的日子虽然是他一生中物质上最艰难的一段,却也成为了他们一生中精神上最愉悦的时光。

  他在美国工作到1946年7月,便辞职离去。随后,他代表中国去欧洲参加学术会议,并于同年当选为国际理论与应用力学联合会的理事。

  1947年2月,他回国了。那时候,西南联大已经解散,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各自迁回了旧址。于是,他们一家在上海短暂停留了两个月后,回到了北平的清华大学。

  一年后,他们迎来了第四个女儿如苹。这个最小的姑娘和爸爸最亲,十四五岁的时候,还喜欢像小朋友一样,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奔过来,跳到爸爸背上。他不似中国传统父亲那样正襟危坐,姑娘们都被他宠得"没大没小",如苹总是"笑话"他,说他"一天到晚爱来爱去"。他不仅不以为忤,还点头称是,别出心裁编了一首顺口溜,"老大我最疼,老二我最爱,老三我最宠,老四我喜欢",并把这顺口溜天天挂在嘴边。

  不久,解放了,他被调入北大,于是举家搬入了北大燕南园① 。燕南园是原燕京大学的教师居所,修筑得极其精致典雅,"除泥石砖瓦取自当地,其他建材多由国外运来。门扇窗框用的是上好的红松,精美的门把手全由黄铜制成,房间里铺设打蜡地板,屋角有典雅的壁炉,卫生间里冷热水分路供应,每座住宅还有独立的锅炉房以供冬季取暖",除此之外,家家门前屋后有一个宽敞的庭院。

  周家居住在燕南园56号,庭院中遍植樱花。春天的北平,樱花绽开,如锦如雪,微风拂过,一两瓣樱花翩然坠地,在北京清远的长空下,美得宛如画境。

  樱花树均由周培源打理,他极爱花,还常常戏称家中有"五朵金花",其中四朵是女儿们,另一朵是王蒂澂。

  王蒂澂原名王素莲,后来改成了"蒂澂","澂"是"澄"的古写,"蒂"是"并蒂莲开",这名字取自"莲出淤泥而不染"。

  王蒂澂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可仍有人称赞她的美貌。据说,有位叫陈岱孙的教授为她独身了一辈子。还有一个传闻是,当时物理系主任叶企孙也因为她而终身不娶。这些传闻是真是假,已经湮没在历史的烟尘中,难以辨别,可是,这些足以让一个家庭分崩离析的传闻却丝毫没有影响过他们的感情。她的美貌不是她的灾难,爱花的他也把她当花朵一般呵护。

  她的一生也真的如莲,始终娇嫩清芬,与他成婚的这些年,她没有出过什么淤泥,他始终把她捧在掌心里。

  每年春天,他们都要结伴出门踏青,他一路搀着她的手,生怕她磕着碰着。他对她好到连女儿们也"嫉妒"了,每次一起郊游,拎着大包小包行李的女儿总在后面无奈地喊:"对不起!麻烦你们两位分开一会儿,帮我照看一下东西。"

  王蒂澂习惯迟起,每天早晨,他都会在她睁开眼的时候,和她说:"我爱你。"直到有一天她突然生了一场大病,再也站不起来了,可是,他还是和从前一样,每天一大早跑到她床前,问她:"你今天感觉怎么样?腰还疼不疼?别怕困难,多活动……我爱你,六十多年我只爱过你一个人。你对我最好,我只爱你!"

  那一年,她已经八十岁了,他也已年逾九十,他们都老了。

  他五十岁上下便右耳失聪了,从那时起,说话就不由自主地"大声嚷嚷","自己听不见也生恐别人听不见",每天早晨,他对她的"表白"也嚷嚷得众人皆知。

  长大了的女儿们,听到老父亲的绵绵情话都忍俊不禁。

  她不好意思,嗔道:"你好烦啊。"

  他笑,他的笑容还是那样澄澈明净。她突然想起,曾经他也是这么笑着看她,在昆明的"华龙"马上,在香山疗养院高高的窗台上,在师姐刘孝锦家的宴会上,他看着她,笑得如同小孩子。

  她望着他的笑脸,无声地哭了。

  某个早晨,他又来和她说话,他看起来有些疲惫,她想他大概没有睡好,于是催着他再睡一会儿。

  他说:"好的啊。"然后,乖乖地上了床。

  这一躺下,就再没有起来。

  她还以为他又在和她开玩笑呢,他一向是个幽默的人。可是很快,她便知道了,这一次,他是真的走了。

  那是1993年,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而漫长。

  没有人再"烦"她了,没有人再把她这个老妇人当小孩子宠了,没有人再对她展露明净笑容……

  这世间……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人。

  她发了很大的脾气:"你不讲信用!"她说,"说好了,你先送我,可你连个招呼也不打,你说走就走,你连再见也不说……"

  她一面怒着,一面慢慢地,慢慢地握住了他的手,很凉,她的泪水一滴滴落下。

  一生当中,他对她的承诺从来没有不作数过,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张爱玲曾说,"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首最悲哀的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可他和她,经历了那么多,战乱、疾病、贫穷、富贵……却始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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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8-14 02:3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钱锺书 • 杨绛】答报情痴无别物

  我见到她之前,从未想到要结婚;
  我娶了她几十年,从未后悔娶她;
  也未想过要娶别的女人。
  ——钱锺书

  1932年,春,古月堂。

  1932年,清华女生宿舍有个很典雅的名字,叫"古月堂"。入夜时,古月堂前常常站着等女友的男生,他们把"约会"戏谑为"去胡堂走走"。

  那时候的清华同现在并无二致,男多女少,女生都是被宠爱的。古月堂不设会客室,男生们便都立在门口,无论春冬,无论寒暑,古月堂前总能看到一两个焦灼的身影,眼巴巴地盯着大门,盼着那一位千呼万唤始出来。

  在那些等待的身影里,有一位面容俊朗的男子,他名叫钱锺书,是清华西方语言文学系的学生。在西语系,他是有名的才子,当时,他、曹禺、颜毓蘅被大家称为"三杰"。他又格外出众些,教文学的吴宓教授称赞他:"自古人才难得,出类拔萃、卓尔不群的人才尤为不易得,当今文史方面的杰出人才,在老一辈中要推陈寅恪先生,在年轻一辈中要推钱锺书,他们都是人中之龙。"

  钱锺书是江苏无锡人,出身名门,是家中的长子。他的父亲钱基博是近代著名的古文家,曾先后担任过圣约翰大学、光华大学、清华大学、浙江大学等校的教授,他的母亲是近代通俗小说家王西神的妹妹。

  他中学就读于苏州桃坞中学和无锡辅仁中学,两所学校均由美国圣公会办,注重英文教育,他因而打下了坚实的英文基础。他的国文由父亲亲自教授,也渐渐有了深厚根基,他的古文造诣远高出同龄人,未考入清华之前,就代父亲为钱穆的《国学概论》一书作序,后来书出版时就用的他的序文,一字未改。

  钱锺书的国文和英文很好,数学却极差。幼年时他读《西游记》《三国演义》《说唐》,孙悟空、关云长、李元霸使用的武器斤两都能记得一清二楚,却不识得阿拉伯数字。他是1932年春考入清华的,入学考试时,数学得了零分,本来是不能录取的,但因为他中英文特别出色,校长罗家伦就决定将他破格录取。因着这段不寻常的经历,他一入清华,名就已传遍了全校。

  钱锺书并没有让罗家伦失望。清华的课业素以繁重著称,别人都挑灯夜读,他却不仅轻松学完本专业的课程,还有余力钻研中国古典文学。他的读书数目之多,涉猎范围之广,让同班同学叹而观止。他的一个同学饶余威就曾感叹过:"同学中,我们受钱锺书的影响最大,他的中英文造诣很深,又精于哲学及心理学,终日博览中西新旧书籍,最怪的是他上课时从不记笔记,只带一本和课堂无关的闲书,一面听讲,一面看自己的书,但考试时总是第一。他自己喜欢读书,也鼓励别人读书。"

  他在文科方面有一种卓然的天赋,记忆力超群,过目不忘是一个方面,另一个重要的方面是,他恋书成痴,读书于他全然不是一件必须去完成的任务,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他无书不读,连词典都看得饶有兴趣,在读书中,他能感到无上的愉悦。

  他在古月堂要等的这个女孩子名叫杨绛,她小他一岁,完全是他的同道中人,将阅读视作生命。

  杨绛考入清华,在西方语言文学系研究生院就读。她和他是同乡,都是江苏无锡人,后来定居苏州。她的家世背景丝毫不逊色于他。

  在苏州,杨家是有名的书香门第。杨绛的父亲杨荫杭是著名的律师,他曾赴美日两国留学,获宾西夕尼亚大学法学硕士。他创办过无锡励志学社和上海律师公会,担任过上海申报编辑,历任江苏省高等审判厅长、浙江省高等审判厅长等职。他有两部有名的著作《名学》《逻辑学》流传后世,连钱穆也说深受其影响。杨绛还有一个姑母,名叫杨荫榆,是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校长,后来,在日军攻陷苏州时为维护学生而被枪杀。

  杨绛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也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她先后就读于北京女高师附小、上海启明女校、苏州振华女中,成绩都很优异。

  她开始念书的时候,喜欢在课堂上淘气。她玩一种吹小绒球的游戏,老师看到了,生气地让她站起来回答课文内容,谁知她竟全准确无误地答上来,让老师十分惊讶。自小就聪颖异常的她很得父母和姑母杨荫榆的喜爱。

  十七岁的时候,杨绛考入了江苏东吴大学,一年后分科,她选了政治系。不过其实她的兴趣并不在政治,她喜欢文学,可是当时东吴大学并没有文学系,文科里比较好的法预科和政治科,她想选法预科,这样将来可以做父亲的助手,还可以接触社会上各式各样的人,可以为写小说积累素材。

  可是父亲并不同意她学法律,大概是他觉得社会黑暗,宪法如同虚设,从而对法律失望,又抑或是他觉得法律沉重,于一个女孩子并不相宜,总之,他坚决不要她当他的助手。于是,她只好改了政治系。

  因为不喜欢这专业,杨绛对课程只是敷衍了事,大部分时候都待在图书馆里阅读文学书,三年下来,她对文学的兴趣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大三时,她得到了威尔斯利女子学院的奖学金,可以去美国留学,可是奖学金并不包括生活费,美国生活费昂贵,她不想给家庭增添负担,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她压根就不打算继续攻读政治,她并不觉得洋学位多了不起,她宁可考清华的文学研究院,她想去中国最好的大学念自己最喜欢的文学。

  她果然考入了清华,一入学,她便赢得了梁宗岱先生的赞赏,那时候,梁先生教法语,第一堂课是听写,她答题的准确率令梁宗岱刮目相看。他问她,她的法语是怎么学的,她坦然道:"自学的。"

  杨绛的才气和聪慧并不亚于钱锺书,他们俩一个是出身名门的才子,一个是书香门第的才女,门当户对,佳偶天成,连她的母亲都说:"阿季的脚下拴着月下老人的红丝呢,所以心心念念只想考清华。"

  他们在清华一起待了一年,1933年的夏天,钱锺书毕业了,因为他才华格外出众,清华希望他留校继续攻读硕士,可是,他拒绝了。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自学能力,而且水平并不比在校的研究生差,没必要在同一间学校再学重复的东西,在文学上面,他向来是极自信的。

  当时,他的父亲在上海光华大学担任中文系主任,他便应了父命,去了光华大学任教。杨绛还没有毕业,继续留在清华读书,他们第一次短暂分开。

  他离开后,给她写了许多信,作了很多情诗,皆是旧体诗,其中有一首是这样写的--

  缠绵悱恻好文章,粉恋香凄足断肠;
  答报情痴无别物,辛酸一把泪千行。
  依穰小妹剧关心,髾瓣多情一往深;
  别后经时无只字,居然惜墨抵兼金。
  良宵苦被睡相谩,猎猎风声测测寒;
  如此星辰如此月,与谁指点与谁看。
  困人节气奈何天,泥煞衾函梦不圆;
  苦雨泼寒宵似水,百虫声里怯孤眠。

  这首诗写得文辞典雅,情深意切,放在唐宋佳作中也毫不逊色。他从不写当时流行的新诗,一律用旧体诗。旧体诗需对仗工整,且讲究平仄,比新诗难做,他却写得挥洒自如。他还写过一首诗,内有一句"除蛇深草钩难着,御寇颓垣守不牢",运用宋明理学家的语句,他自负地说:"用理学家语作情诗,自来无第二人!"他的才气就是在这样的小事处也会一一彰显。

  他的诗虽作得好,她回信却并不多,她对他说,她不爱写信,他有些抱怨她,"别后经时无只字,居然惜墨抵兼金",后来,他写《围城》,还念念不忘这段往事,《围城》里的唐晓芙也不爱写信。

  大约是钱锺书写信写得太勤,连父亲钱基博也看出了端倪。有一天,老先生擅自拆了杨绛的一封回信,一读之下,却对杨绛大加赞赏,原来那封信是杨绛写来和钱锺书讨论婚嫁问题的。杨绛这么写:"现在吾两人快乐无用,须两家父亲兄弟皆大欢喜,吾两人之快乐乃彻始终不受障碍。"

  钱基博看完,也不问钱锺书的意见,自作主张提笔给杨绛回了一封信,夸奖她明理懂事,并郑重其事把儿子"托付"给她。

  有了这一出,钱锺书和杨绛的关系从此被双方父母知晓,两人所在的家族都是当地名门,于是,双方父母便循照旧礼,为两人订婚。

  钱锺书由父亲领着,上杨家拜会杨绛的父母,正式求亲。然后,请出男女两家都熟识的亲友作为男家女家的媒人来"说媒",他们还在苏州一家饭馆里举办了订婚宴,请了双方族人及至亲好友。

  两人本是自由恋爱,结合却沿着"父母之名,媒妁之言"老老实实走了一遍程序。他觉得这事颠倒了,她也觉得很茫然,"茫然不记得'婚'是怎么'订'的,只知道从此我是默存的'未婚妻'了。那晚,钱穆先生也在座,参与了这个订婚礼"。默存是他的号,她喜欢叫他默存,而他也喜欢叫她"季康",她本名杨季康,杨绛是她后来才起的笔名。

  订婚后,他仍在光华大学授课,她回清华继续念书,她还有一年才毕业,这时的她,在清华已经崭露头角。

  在朱自清先生的"散文写作"课上,她交过一篇作业,叫《璐璐,不用愁!》,描写青春期少女的三角恋爱心理,细腻动人,朱自清很是赏识,推荐给《大公报•文艺副刊》发表,后来这篇文章还被选入了由林徽因编辑的《大公报文艺副刊小说选》中,出版时题目改为了《璐璐》,署名是季康,那本集子一共选了二十五位作家,共三十篇作品,和她一起选入的还有沈从文、萧乾、老舍、李健吾、凌叔华……都是当时的名家,她以一篇学生习作被选,难能可贵。

  杨绛如此文才出众,又是大家闺秀,在男多女少的清华自是极受瞩目,虽已订婚,但终究还未成婚,未婚夫又不在身边,所以,爱慕她的人不在少数。"杨绛肄业清华大学时,才貌冠群芳,男生求为偶者七十余人,谑者称杨绛为七十二煞"。

  但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她不太在意自己的相貌,也不自恋地觉得自己多貌美。很多年后,有人为钱锺书作传,她还特意写信声明:"我绝非美女,一中年妇女,夏志清见过我,不信去问他。情人眼里则是另一回事。"

  钱基博并没有看错,她一直都是理性明慧的女子。世间女子,大凡听到别人夸自己美,就算面上不露出来,也会在心中暗喜,她却是例外。其实那些不相干的外人看她美不美又有什么要紧,只要在情人眼中她是美的就行,也只有情人的认可方是真的赞誉。

  对容貌一事,她极是通达,所以,她没有在清华一干男生的追求中昏了头脑,飘飘然自恋成"公主",一如她的文,她的人也一直保持着内敛和素净。

  又过了一年,1935年春,钱锺书参加了教育部公费留学资格考试。当时国民党教育部将英国退还的庚款用做国内青年去英国留学的奖学金,但这种公开招考的录取名额极为有限,英国文学就只有一个名额,钱锺书以绝对优势名列榜首,顺利地拿到了这个名额。

  消息传来,杨绛极为高兴。

  有哪一个念西方文学的人不向往英国呢?莎翁、狄更斯、曼殊菲儿……那些英伦作家的名字如雷贯耳,而他们描写的那个国度,那多雾的伦敦,那泰晤士河上迷蒙的晓雾,那些优雅的英国绅士和穿苏格兰格子裙有着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如梦境般在她的世界里夜夜上演。

  三年前,她拒了威尔斯利女子学院,这一次,她连毕业都等不及了,迫不及待想同他一起离开。

  能和志同道合的心爱男子,去梦想之地游学,这当是年少时最叫人愉悦的事了。

  她同教师商量,用论文形式代替考试,提前一个月毕业了,7月中,他们正式完婚。

  婚礼仪式一共两场,杨绛娘家的那场采用西式,新娘披长纱,有为新娘提花篮的花女、及提拖地长纱的花童,有伴娘伴郎,还有乐队奏曲,新郎新娘鞠躬为礼,戴戒指,并在结婚证书上用印,而迎娶至无锡后,钱锺书家的那场,拜天地,敬高堂,入洞房,一切礼俗和仪式都按照中国传统。

  他们的婚期正当酷暑,仪式冗长繁琐,他穿的黑色礼服,浆洗过的挺直领圈已被汗水浸得软耷,她被白婚纱一层层紧实裹着,早已从头到脚湿透,仿佛从水里捞了出来。他们一起步入席间,给宾客敬酒,在忙乱和喧哗中,偶尔相顾一笑,天气炎热,彼此的眼神却格外清明。

  从前和他提起自己的家庭的时候,她有些自豪道,清末状元张骞曾称她的父亲杨荫杭为"江南才子",不想他也把张骞致他父亲的信拿给她看,原来在信中,张骞也称钱基博为"江南才子",她哑然失笑。

  "江南才子"是否张骞敷衍送人的,不得而知,但她与这赞誉却是缘分菲浅,她"从一个'才子'家到又一个'才子'家",而且,她嫁的男人,也一样担当得起这四个字。

  一个月后,他们双双离开了江南,从上海起航,乘船去了英国,有关婚礼的繁琐杂事都已经尘埃落定,他们终于有了两人平静相对的时光。

  船行海上,猎猎的风吹过,空气中有咸凉的气息,他们都是第一次离家万里,旅途又漫长无际,不知何日才能抵达彼岸。遥望苍茫的海面,她陡然生了一种既甜蜜又惶恐的心情。

  她常听他说自己"拙手笨脚",现在她才知道原来这个鼎鼎大名的才子分不清左右手,不会系鞋带上的蝴蝶结,甚至连拿筷子也是一手抓,在生活上,他完全失去了"翩翩风度",成了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处处依赖她。

  她想起一个古老的词来,"相依为命",这一辈子,她都要照顾他了,尽管她也自小娇生惯养,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牛津大学秋季开学是10月份,他们抵达牛津时,学校还未开学,钱锺书已由官方安排妥当,进入Exeter(埃克塞特)学院,攻读文学学士学位,而她也接洽女子学院,希望能继续攻读文学,可是文学的名额已满,只能修历史,她又不肯,于是,她做了牛津的旁听生。

  她偶尔去听课,大部分时候,她都待在图书馆里。牛津的图书馆古老而恢弘,中世纪建筑宛若一座城堡。还在东吴大学念书的时候,她便在图书馆中寻觅,想走入文学领域而不得其门。考入清华后,深感自己欠修许多文学课程。如今,到了以藏书丰富著称的牛津图书馆,又有大把空闲时间,她开心异常,于是定了计划,比照着文学史,一本一本读书。

  午后阳光从高大的窗户里照入,在她的笔记本上洒下疏落的影,坐在临窗的桌前,读着架上的文学典籍,因是上课时分,馆中学生很少,偌大的厅中,常常只有她一人,那样的清静,连她写字的沙沙声也清晰可闻。

  下课或放假的时候,钱锺书也会过来,两个人一起伏在桌上读书,有时候,他们也去市区的图书馆,那里可以借到19世纪作品和通俗书籍,他们抱上一堆书回家。

  入夜了,街上的灯一盏盏亮起来,高大的警察慢吞吞走着,挨家挨户检查大门是否关好,邮差也识得他们,半道上遇上了,就把家信给他们,在一旁玩耍的小孩子会跑过来,和他们讨要信封上的中国邮票。

  牛津就是这样静好的小地方。

  钱锺书在牛津拿到学位之后,他们又一起去了法国巴黎大学念书。巴黎大学比牛津自由,他们更加肆意地读书,除了英文,还读许多法国作家的书,比如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他更在法文之外,还加上了意大利文和德文,阅读量叫人叹为观止。

  除了一起读书,他们还一起读诗背诗,中文的、西文的,都来者不拒,他们还喜欢比照着书中的描写一起看风景,看到不同的房子,就一起猜测里面住着什么样的人家,看到人流中的各等人,就猜测那人有怎样的身份。

  不久后,他们有了一个孩子,一个健康漂亮的女孩,他们叫她"阿圆"。

  生阿圆的时候,他天天守在她床前,她住医院,他在家和医院两头跑,他老闯祸,苦着脸说:"我做坏事了。"

  他陆续打翻了墨水瓶,弄脏了房东家的桌布,弄坏了门轴,砸碎了台灯。她每次都笑眯眯地说:"不要紧,我会洗,我会修。"不过,她出院回家的时候,他却为她炖了鸡汤,还剥了嫩蚕豆搁在汤里。他做得很好,而她也真的把他做的"坏事"都修好了。

  就这样,自小被仆妇照顾的他们在跌跌撞撞中学会了过日子。从没做过饭的她摸索着学做菜,犯了几次把扁豆壳丢进汤里之类的错之后,居然也做出像模像样的红烧肉,而"拙手笨脚"的他不仅学会了划平生第一根火柴,还包办了他们的早餐。他做的早餐还很丰盛,有香浓的奶茶,煮得恰好的鸡蛋,烤香的面包,黄油果酱蜂蜜也一样不少。

  在牛津和巴黎的数年,是他们最快活的时光,用她自己的话说,就"好像自己打出了一片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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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14 10:0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辛苦了,非常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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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14 10:3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大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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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20 01:0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我看过,是书上。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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