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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分享] taitaidehuayuan:《寂寞一生——姥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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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3-26 07:4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寂寞一生——姥姥的故事

taitaidehuayuan
2010-11-19 11:12:50

一个世纪前的某一天凌晨,姥姥诞辰了,在离某省城大约30公里的乡村。她的父母都是本本分分的种田人,谈不上家道殷殷实,但也不富不穷,解放后划为个上中农。 当时的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还非常严重,姥姥的父母却是异类,姥姥出生时上面已经有个姐姐,按习俗第二个女娃出生应该是悄然无声,但姥姥的爹亲娘亲却喜不自禁, 欢天喜地地要与人分享,一时间炮竹声声,宾客满堂,贺喜的亲友双手抱拳鱼贯而入,“恭喜恭喜”,“恭喜添丁”的贺声一浪高过一浪,被告之是个女娃后,客人们 面露窘色,有的竟不知如何改口,场面颇具戏剧色彩。

姥姥的父亲读过几天私塾,虽认不得几个子儿却听过不少戏文,明知这农家小户出生的女娃不可能是什么金枝玉叶,却无限憧憬地给大女儿取名为金枝,小女儿则叫玉 叶,暗自希望两个女儿长大后嫁得好些。夫妻俩非常疼爱孩子,小姐妹俩虽然粗茶淡饭地养着但也金枝玉叶般地被父母宝贝着。到了该裹足的年纪,姐姐金枝咬緊牙关 任凭裹脚婆摆布,据说咬破了下唇好多次也没哭出声过;轮到我的姥姥玉叶时,那动静可就大了,非常怕痛的她得两个大人把她按在床上才能勉强把布缠上,如果没有 人看管,她就自己拿剪刀把布剪断。到后来她父母只好把她的双手绑住,她就用绝食和哭声来反抗,姥姥自己形容是那种“杀猪般的哭声”,哭得她心软的母亲担心她 会死去,跪下来求她的父亲:“由她去吧,将来嫁不出去我们养着”。

那时候,审美是从下往上看的,到了提亲的年令,下有三寸金莲,上有标致面孔的金枝很快有了主儿。姥姥的那双大脚则吓跑了所有的媒人,刚开始还有些媒人肯进屋, 有的看完脚就起身告辞,有的耐着性子往上看后连连摇头:可惜了,可惜了!

姥姥的父亲悔青了肠子,怨自己当年心太软,时不时会把火发在心更软的姥姥的母亲身上,怨她毁了小女儿的終身。就在夫妻俩整天为嫁不出去的小女儿唉声叹气时,有 天,远道的媒人提着厚礼上门了。据说,姥姥的父亲一听说提亲的是方园N多里有名的大户人家就泄气了,把媒人堵在门口:“算了吧,您可能没听说她的那双脚。。。” 没等他说完,媒人夸张地一巴掌拍在她的大腿上说“人家要的就是这双脚”。
 楼主| 发表于 2011-3-26 07:5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续一)

媒婆没有夸张,提亲的是我的姥爷家,还真的是看上了姥姥的那双大脚。

姥爷家是方圆好几十里的大户人家,很有些名气,不是因为家里有多少钱,因为财产是不写在脸上的。出名是因为姥爷的父亲在离省城不远的地方建了一座花园似的宅子 很有有点苏州园林的味道,虽说比那些著名的园子在规模上要小NN倍,但因标新立异于当地的的民宅建筑风格而远近闻名。城郊有座小山,原来的人们一直把山的左边 叫山上乡,右边叫山下乡,这宅子建成后,山上乡还是叫山上乡,山下乡慢慢地被叫做某家大院了。

姥爷一家不是本地人,祖籍江南。姥爷的高祖们还有点值得骄傲的过去,出过几位范进。不过好像是一代不如一代,到了姥爷的祖父也就勉勉强强算是中了名秀才。秀才 爱吟诗作画不喜经商,在其父辈的强权下勉为其难打理家业。秀才的太太们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为长房所生,聪明伶俐,成人后替秀才把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秀 才就乐得清闲把整个家业交与长子,仗着丰厚的家底每日与朋友饮酒作诗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有债主上门了方知长子已误入歧途,先是爱上了一青楼女子,后来又抽上了鸦片,爱上了赌博,家业已经败得差不多了。秀才大怒,把长子赶出家门,意在 让他在无钱无势贫困潦倒中自醒而戒色戒烟戒赌,可惜儿子被赶走的第一天晚上就悲剧了,晚上抽完大烟无家可归的他在河边晃荡失足掉进了河里,从此戒了色戒了烟戒了 赌也戒了人生。

秀才认为是自己害死了最心爱的儿子,从此一蹶不振,戒了酒也戒了诗,常常到儿子失足的河边发呆,一坐就是几个时辰。。。。。所有的朋友都劝他离开这片伤心地,秀 才这才想到还有个小儿子,不想触景生情老是悲伤,才下定决心卖掉祖屋迁移到内地。

几年后小儿子也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秀才临终前把儿子叫到跟前语重心长:“不求你发家致富,光宗耀祖,只求你好好做人,”断气前再加一句:“记住,凡吾家子孙不 得嫖赌,不许娶小”。小儿子是二房所生,以前,才华没有受到重视,秀才过世后展现出来的经商才华完全不亚于同父异母的兄长,先是在城郊开榨房(油行)后来就把油行, 米行开进了城里。家道殷实后因怀恋家乡的祖屋的样子修了这栋花园宅子。

美中不足的是家里的生意虽然越来越新旺但却人丁不旺,就我姥爷一个孩子。到底是秀才的孙子,姥爷很爱读书,中学毕业后不愿回家经商,跑到北平念大学去了。姥爷的 父亲开始也不着急,心想这书总有念完的时候,只是很想儿子早结婚早生子。每次提出让他结婚,姥爷都以学业未完推脱。

那时候时局开始动荡,北平大学似乎聚集了更多的 青年,这些青年又似乎有着更多的热血。有一天,姥爷热血涌上心头,放弃学业投考了黄埔。

姥爷的父亲看到一张戎装的照片时气得七窍生烟,立刻回信说:对你的信念不想干涉,已为你择亲,必需回家完婚,不得使吾家无后。姥爷很快回信表示不愿意娶家乡的小 脚女子,里由是将来要带兵打仗,小脚没法随他行军。想到打起仗来子弹不长眼睛,姥爷的父亲这次是铁了心要把婚事办成,而我的姥姥的那双大脚在当时当地已经被媒婆们 8卦得小有名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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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26 07:51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续二)

貌似天作之合,这桩婚事自然是一拍即合。姥爷的父亲当即给儿子去信,措辞严厉,满纸的忠义礼信仁孝的字眼儿,大意是:聘礼已下,婚期已定,且如你所愿, 媳为大脚,接信后即日启程,回家完婚。否则,视为不仁不义不孝之逆子。话说到这份上,姥爷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违父命,只得告假回家奉父命完婚。那 时候,孔老夫子的那些经文对后人还是蛮有约束力的。

姥姥的父母虽然觉得婚期太过仓促,但唯恐夜长梦多,还是爽快地答应了。姥姥的父亲突然被卸下了一副重担,那份轻松溢于言表,时不时还忍不住下海,摇头晃 脑地哼上两句戏文:“今世姻缘前世定。。。。。。”当然,观众就只有忙着缝喜被的母女俩。

卸下风尘仆仆的外套的第二天,姥爷就被套上了迎亲的袍子。您如今在电影电视剧看到过的那些老试婚礼场面就在当年的某家大院重演。宾客散后,未曾谋面的两 位新人被送进洞房。红头盖下的姥姥虽然忐忑不安但满心欢喜:因为姥爷不嫌弃她的脚大,也因为姥爷是她向往的读书人。姥爷呢,有的只是无可奈何,说不想娶 小脚女子原为托词,其实是他已有心仪的女人,只是因为某种原因一时无法谈及婚嫁(后叙)。看着坐在床边盖着红盖一动不动的新娘,再看一眼红袍下的那双大 脚,姥爷自己都觉得好笑。

好笑也好,好哭也好,这歪打正着的糟糠娘子,他喜欢不喜欢,愿意不愿意都得面对了。姥爷眼睛一闭,如上刑场,视死如归地挑开了头盖。还好,没有雪上加霜: 姥姥低眉顺眼,面白腮红,一颗美人痣挂在右脸上。。。。。

姥姥比较害羞,账内的故事从不多说,偶尔跟我们回忆起来也就寥寥几句:“你们姥爷年轻时不光是长得有头有脸,还真有劲儿”说后一句时表情略带甜蜜。有头有 脸是家乡话意思是帅,有劲儿我就不知是啥意思了。

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这话用在我姥姥这可不是千真万确,那是万真万确。在以后漫长寂寞的岁月里,她就靠着这些回忆打发漫漫长夜,从未说过一句怨恨姥爷的话。 姥爷却是另一方天地,在我看来就是一白眼狼。

十天后,姥爷启程。姥姥依依不舍告别夫君,把自己的爱千针万线地放进为姥爷赶做的鞋子里;姥爷则是潇潇洒洒,挥一挥手,一走就是6年。然而,不想带走一片云彩的 他却留下了一片彩云:第二年,我的母亲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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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26 07:5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续三)

母亲选了个特别的日子来到世上,本来预产期还有好几天,她却超前到来,把生日选在与她的祖父同一天,而那一天是姥爷的父亲五十大寿。每次说起我妈妈的生日 姥姥就很开心,说,“你妈妈呀,那是踩着点子来的。。。。。。”意思是说来的早还不如说来的巧。

那天凌晨,母亲迫不及待地用她的哇哇大叫给祖父祝寿,把一喜变成了双喜。前来贺喜的客人中不乏嘴巧的,说:”这是福娃呀,是为给老寿星添寿而来的。。。” 因此,老秀才的曾孙女除了有个很夫子味的学名外,还有个很乡土味的小名:寿儿。

姥姥一辈子叫不惯那学名,因此,母亲一辈子就被这寿儿长寿而短的不男不女的呼来唤去,我们几姊妹是在耳朵听出了茧子后才不觉得这名字好笑。

姥爷没能回家,托他在省城的同窗好友送来祝寿的贺礼,那时,他还不知道女儿提前出生。后来家书好像勤了许多,提及姥姥时还是一笔带过,提及女儿到也不惜笔墨, 常常寄些照片回来,说是多给寿儿看看。

虽说缺少父爱,母亲的童年还是很快乐的。祖父祖母视她为掌上明珠,很是宠她,家中的很多老规矩都因她而破例,比如家里的账房(书房)女眷是不能随意进出的, 寿儿却可以在里面随意穿行。年終,姥爷的父亲会有一天在账房内呆一整天,给榨房的工人结算工钱,给城里的掌柜预备红包。每年的这天,婆婆都会叮嘱姥姥看好寿 儿,这天不得进房去捣乱。有年的这天,姥姥在给公公缝冬装,一不留神,寿儿就跑出去溜进账房,姥姥听到喧哗声后很紧张,以为会受责骂,到了账房门口,公公尴 尬地向她摆摆手,姥姥就偷笑地赶紧走掉,原来,平日里一本正经的公公竟然爬在地上让寿儿当马骑。

母亲的到来让姥姥寂寞的日子有了欢乐,觉得生活有了盼头。曾经过大起大落,发家后的老爷的父亲不喜奢华,家里只雇了一女二男三个厨子。女厨给家人做饭兼做些 家务,两男厨主管给榨房里的工人做包饭兼做点外杂。姥姥是旧试女子,虽没上过学,也能背些戏文,还有三字经,增广贤文竟也能背出一些段落。平日里,孝敬公婆 自是任劳任怨,因做得一手好女红受到公婆赞赏,她便包揽了家中所有人的针线活,外加给公婆端茶递水,有时还要到厨房帮点忙,虽说是嫁到了富贵人家其实是过着 普通人的生活,和比普通人家的媳妇相比,更多的是一份难言的寂寞。

有了女儿才觉得日子过得飞快,忙忙碌碌的白天过去后,月光下的夜晚,姥姥就拿出姥爷的照片和女儿一起看,看着看着女儿就睡着了,看着看着,她的泪水就打湿了衣 襟。。。。。。

第一次见到父亲时,寿儿已经5岁。得知姥爷要回家时,姥姥欢喜得泪流满面,跑进房里捂着背子哭了好久。6年了,在无数个漫漫长夜的思念和期盼中,姥爷终于要回来 了,姥姥一个人哭过后,又把女儿抱进房间,拿出姥爷的照片又笑又哭地告诉她:你爸爸就要回来了。 满心欢喜的姥姥完完全全没料到,姥爷这次回家差点让她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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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26 07:5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续四)

都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有些小棉袄在童年时好像会有点恋父情结,我的母亲就是这样的。虽然对父亲的印象就是几张照片而已,五岁的寿儿第一 次见到姥爷时完全没有大人们所担心的生分,仅仅半天的时间,她就象个小尾巴似跟着姥爷,姥爷到哪她就到哪;两天后,姥爷就像个大尾巴似的 跟着她转了,看得姥姥是高兴里带点嫉妒,女儿跟她都没有这么粘糊过啊!

临走之前,姥爷跟姥姥商量说想把寿儿带走,以为他在开玩笑,姥姥还打趣地说:你一个大男人,又要带兵打仗,难不成把寿儿放在马背上养?姥 爷只得摊开来说,他这次回来就是来接女儿的。

原来,姥爷在娶姥姥之前就有了心仪的女人,被父亲逼婚时两人也谈及婚嫁,但对方是读过书的新女性,对结婚后得与丈夫分开把家安到老家去做 传统的老式媳妇很是不屑。姥爷是独子,父母又都是很传统的人,让他去跟父亲说把家安在外面,对父母不管不问的,这不孝的话他不敢说也说不 出口。

被逼成婚后,姥爷反而自由了,家里有姥姥帮他孝敬二老,外面,心仪的女人不在意当二房。婚后的第二年姥爷就娶了二姨姥姥,把家安在了南京, 已有了一个两岁的儿子。只因为家有祖训,不得娶小,姥爷不敢声张。对于姥姥,他本无太多的牵挂,不料有了一个女儿。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照片 寄来寄去,看来看去就看得牵肠挂肚起来,到底是血浓于水。二姨姥姥也看出这血水怕是化不开了,就对姥爷说:“既然你这么想她,何不把她接来? 孩子快要上学了,接来这边可以让她上好点的学校,受新试教育啊”于是就有了姥爷的这次返乡之行。

姥爷骨子里很有些怕他的父亲,回家后一直在琢磨怎么去跟父亲说这事,这几天跟着寿儿转进转出转出了更多的父女亲情更是不舍,打定主意要把女儿 带走。想来想去还是得先说通姥姥后,一起去跟老太爷子说去。希望看在他们已有儿子的份上,父亲不会为他娶小的事发难。

听说姥爷娶小还有了儿子,姥姥很高兴,说:“这下我们家有后了,你在外面也得有人照料,妹妹不愿回来,就留在外面照顾你和儿子好了,我在家替你 伺候爹娘,寿儿还是留下吧,她跟我久了,习惯了,换个地方反而不好。” 姥爷坚持说:“南京那有更好的学堂,姨娘又有文化,姐弟俩在一起更好。这 事就这么定了。” 姥姥这下慌了神,没有丈夫她可以忍受寂寞,没有女儿她就不想活了。

想到公公很喜欢寿儿,姥姥第二天一大早就去求公公把寿儿留下。突然听说儿子敢瞒着他一声不吭地娶小,老太爷很震惊又很纠结,娶小的事让他生气,有 了孙子又让他欣慰,一时顾不上想姥姥的要求。见他沉默,姥姥心灰意冷地离去,她倒不是想要挟谁,是真不想活了。

早饭桌上,姥姥含泪给姥爷鞠一躬,说:“寿儿以后就交给你了,” 然后,又给公婆鞠一躬:“以后不能孝敬你们了”就在大家惊愕的目光中转身向天井 边的石柱子撞去,姥爷到底是军人,反应快,跳起来拽住了她,两人一起倒地,姥姥的额头搽破点皮但不碍事。姥姥每次提及这事都有点崇拜姥爷:不是他 眼疾手快,我这命就丢了!

这么一闹,姥爷的父亲对儿子发话了:寿儿留下,教育的事你不用但心,过两年送她去省城的洋学堂念书。所谓洋学堂是指外国人开办的女校,很多家景好 的人家都把孩子送那里读书。姥爷的父亲作这决定也不完全是怜惜儿媳,他自己其实也舍不得寿儿离开,至于姥爷娶小的事,他没问,没责,没罚,算是默认。 后来,母亲在那女校从小学念完中学。

姥姥一生就做了两件反抗命运的事,不肯裹脚改变了她的命运,这次奋不顾身地一撞,就不光是改变了她的命运,也改变了我母亲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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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26 07:5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续五)

没有人能够预测自己的将来,姥姥并不知道她这烈性的一撞,会改变她和我母亲的未来。两年后,七岁的寿儿被送进省城的一所教会女校住读。

姥爷有位同窗好友家在省城,好友也有个女儿名叫赵俪,和寿儿同年,就读于同一所女校,两个小女孩非常投缘很快快成为朋友。赵俪的爷爷在省城开有一 家很大的印染厂,家境很好,家里还有一架漂亮的老式钢琴。赵老太爷很看重儿孙两代人的友谊和缘份,拿寿儿当亲孙女一样看待,不久就说服寿儿的爷 爷让寿儿改住读为走读,寄住赵家。两个小女孩每天同吃,同住,一起上学,一起学琴,那段日子倒也快乐。

姥姥的日子依然死气沉沉,还是那样的一成不变:忙不完的家务事,做不完的针线活,熬不尽的寂寞夜。。。。。。,只有女儿放假回家才是她的节日她 的快乐。特别是两个小女孩一起回来后,在花园里嬉笑迸发出来的那股朝气能让整个院子生动起来,连古板的老太爷都会大笑出声。

也许是乐极生悲,也许是命由天定。一天,小赵俪说想到附近的镇上去看看,老太爷就命姥姥带她们到镇上走走。三个人刚入街口就被一算命的给拦住了。 姥姥本来就有点信这些东西,加上身边这俩小姐好奇怂恿,就给这人些钱让他给每人算一卦。

那算命的目光在我母亲脸上只停留了几秒表情就变得夸张:“这是福娃啊,将来要大富大贵的”。问其缘由,答曰:”小姐的右眉心里有一颗圆圆的小肉痣叫草 里藏珠。你想这草里都藏了珠宝还能不富不贵?” 给赵俪看过后说十年之内家里人不能向东南方向远行,否则会有血灾。

这些东西本不可信,比如,那珠宝藏我母亲的眉心已经80多年了,我实在没看出在她有限的未来里还有多少富贵的潜能,而赵俪的父亲和我姥爷都是军人,南 征北战,往哪个方向都可能会有血灾啊!

可惜我的姥姥偏偏信了她的那卦。这一卦真是让我姥姥寂寞苦难的日子雪上加霜!姥姥的右脸上有一颗美人痣,不过位置稍稍高了一点,算命的看了后说这 是美人垂泪,除掉后日子才会好过。姥姥大概是联想到自己寂寞长夜里流不尽的泪水,非常非常地相信这是一颗泪痣。回家后对婆婆说想找郎中要点药去痣。

正好有天老太爷身体不适,请来郎中。郎中顺便给姥姥看了一眼,就说:此痣为血痣,千万去不得,否则会破相的。可惜姥姥不信,也许在她心里残存的是 一份侥幸,一线希望,希望寂寞流泪的日子能随痣而去吧。姥姥私自找江湖郎中点了药。不幸的是真的破了相。开始是伤口溃疡,奇痒,后来结痂后形成巨 大的两条疤痕。姥爷最后一次回家时看到破相了的姥姥时,应该说这也是他不想带姥姥同行的原因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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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26 08:0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续六)

破相后的姥姥还来不及为自己的迷信后悔伤感,小鬼子入侵中国,战事爆发。国都可能会亡了,那些个人恩怨,儿女情长就统统都归于脑后。

那时, 全民呼吁抗日,群情激奋,接下来就是人们熟悉的著名的西安事变,国共合作打鬼子的故事了。

这战一打就近八年。八年里,赵俪的父亲和姥爷在前方浴血奋战,八年未回;二姨姥姥也带着儿子转辗南北,历尽艰辛。母亲和赵家小姐的学习生涯 断断续续。一会儿城里,一会儿乡下的逃难日子里,姥姥鞍前马后安顿老人,尽心尽责地照顾弱小,难以置信的展现出她的应变能力,那双大脚也战 功显赫。连赵家老爷子都忍不住多次向我家老太爷感叹道:真是难为了你这能干的儿媳。

姥姥给我们讲这段故事时很少用逃难这词,取而代之会这样开头:“跑鬼子的时侯。。。。。”

当人们在胜利的欢呼声中拖着疲惫的身子返回家园时,许许多多的家已是面目全非:姥爷的母亲在这兵荒马乱的日子里患病去世,赵家的儿子在胜利 的前夕血染沙场,虽然不是在东南方向。

虽然国破家破,但山河依在,人们开始修复家园。姥爷的父亲患了风寒也就是现在所说的肺病,已经无力经营家业了。九死一生的姥爷带着二姨姥姥 和儿子第一次回家认祖,同时劝老太爷去南京一起生活,老太爷坚决不肯离家,说:你带寿儿走吧!姥姥这次没有反对,因为逃难的时侯她已经感到 力不从心,觉得寿儿跟随父亲安全会更有保障。但是寿儿坚决摇头说:“妈妈不走,我是不会走的。”

那次是姥爷第一次看到破相后的姥姥,我想他心里已经放弃了带姥姥同行,因为他没有坚持。也因此我一直很不敬地叫他白眼狼,尽管对我的母亲他 还算不错,试图去尽一个作父亲的责任。

姥爷劝老太爷卖掉了城里的生意,关掉了乡下的榨房,买了些不用操心的土地,以后几年就靠收些租子过活。家里就留下了原来的女厨,母亲回城念书 后偌大一个院子更是冷冷清清,只有老太爷清晨不停的咳嗽声搅动着院子上方的空气。

不久,国共反目,解放战争一打又是三年。“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 当这首我们熟悉的歌声向全国席卷时,国民党已经准备撤退台湾 了。很多人的家属已经先行。姥爷一封又一封地写信给我的母亲,动员她尽快去南京,于二姨姥姥一起撤离。母亲则完全不与理会,除了舍不得姥姥外 在她心里也有一些姥爷当年的热血:对未来的新中国充满了热情和幻想。

有一天,姥爷的一个军人朋友急匆匆地来找母亲,说是姥爷病得快要死了,想见我母亲最后一面,我母亲才同意去南京见他。战火依然纷飞,很多地方 交通瘫痪,母亲赶到时,海峡已在她们的中间。那其实是姥爷想带走女儿的最后尝试,可惜太晚了。父女再见面时已是四十年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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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26 08:0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续七)

解放初期,母亲兴高采烈和她的同学们一起排练,一起背上腰鼓上街欢呼,先是欢迎解放军进城,接着欢庆新中国的诞生。有一天母亲忽悠发现原来革命的热情并不能代 替午餐,因为她突然断了生活的来源,乡下已经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

抗战胜利后老太爷买的那些土地把姥姥划入另册定为大地主。姥姥和已经病入膏肓的老太爷被赶出宅子,安置在原来榨房废弃的工具室里,那花园宅子住进了 六户贫雇农。家里原来的女厨开始不愿意离开,因常年和姥姥相处,关系早已不是单纯的主仆,更像是姐妹,在反反复复启发她的阶级感情后很无奈地离开了。 女厨无儿无女,后来成了村里的五保户,每月由公家发粮倒也没有挨饿。

以前我看到打土豪分田地的电影里,地主不是被斗就是被枪决了,还很害怕地问姥姥:老太爷是不是被枪毙的?姥姥说她们那的土改还挺文明的,只是按政策 没收了所以的财产并没有太为难她们本人,老太爷被赶出后三个月就就病逝了没有遭大罪。

虽然在战乱里和普通百姓一样饱受流离颠沛之苦,姥姥和母亲以前还从来没有遭遇过经济困境,姥姥再次镇静地表现了杰出的应变才能,两手空空地进城和母亲 一起共渡难关。先是找些缝缝补补的活干,后来在服装场接些加工的活勉强维持生活,日子很是艰难。

有时还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还真有柳暗花明之时。撤离到香港的赵家老爷突然回来了,一则是思恋故土,二则是城里对资本家的改造比较温和,远不如农村的土 改那么彻底。城里的改造叫公私合营,赵老爷作为资方代表每月可以领到一些利息。姥姥一开始不愿意接受赵家的援助,直到赵老爷实情相告,姥爷的父亲在当 年卖掉自家的生意后曾投了一笔钱到赵家的厂里,托他照雇我母亲,因为老太爷当时已经病重,姥爷又在战场上拼杀,怕万一天有不测风云。

公私合营两三年后,突然就开始了三反五反运动,资本家的日子也艰难起来。赵家老爷子好像是不识时务地说了些代表资方利益的话就给反进去了,一挖历史,他 的儿子还是蒋匪的人,虽说是打小鬼子死的,那也是为国民党而死的。老爷子受不了那委屈,一天晚上,一根绳子一了百了了。

母亲参加工作后有了一份固定的收人,姥姥和母亲日子也平安地过了几年,母亲还作为进步青年邀请到电台写稿对台广播。那时两岸都在进行心里攻势。台湾那边是用 那种妖滴滴的国语:亲爱的共军官兵们。。。。。;大陆这边则是用纯正的普通话:亲爱的国民党官兵们,亲爱的某某某,现在请听你女儿给你读信。。。后面是母 亲告诉我们她曾经有过的经历,而前面那娇滴滴的声音我是出国前听英语9百句时偶而收听到的,当年那叫敌台,无人敢听。

有一天晚上,突然有人捶门,一群人闯进我家,粗暴地把我们从床上拉起来让我们面壁而站,翻箱倒柜后拿走了一些老照片和母亲的几件首饰。后来据说是在找 潜伏的敌台。第一次抄家时我还小,没有什么印象,我的姐姐吓得尿床了两年才好。抄家后不久,姥姥和我们一起被下放到了一个公社中学。姥姥的厄运就从那里 的第二次抄家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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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26 08:0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续八)

我们下放的那个公社在文革前还不叫公社叫区,如果没有阶级,没有斗争那将会是当时中国最美的小镇之一。独特的地理条件使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梦里的 世外桃源。

区里的高中坐落在一个巨大的人工水库旁,水库大得一眼看不到边,一年四季,碧波荡漾。小镇被一条长几公里的小河蜿蜒围绕,水库与小河的 落差处有一个小型的水力发电站,发电时泄出的水像瀑布一样飞杨进小河里。河的中央有一座百年老的石孔桥,桥面仅能供一俩机动车单行。那时车俩很少, 路过的司机非常友好,看见有小朋友在桥上就会鸣笛让孩子们跑过桥后才开车过桥,有时我们调皮不肯跑,还把身子贴在桥拦上向司机招手,司机就会缓缓 地向前,经过我们的后背时,总会摇下窗子叮呤:小心,别掉小去了!记忆里从没有个被训斥的经历。

桥两端的公路旁全是种的槐树,春天里开满了一窜窜造型独特雅致芳香的花,高中和初中被一桥隔在两旁。初中这边种满了杨柳和扶桑,杨柳树 巨大的跟暴 出地面,雨后,学生们跳跃着踩着这些树跟去食堂,去厕所,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就连厕所都被不高不矮的扶桑包围,记得有粉,紫,白,和桃红四种不 同的颜色,其中桃红的扶桑花最为漂亮。

高中的教师平房宿舍建造在于水库同一平面的坡上,坡下是一大片桃树林,桃树一直种到了小河边。与我们现在看到的桃园里矮矮的桃树不同,那里都是些根 深叶茂非常高大的品种,春天的微风里,花瓣飘飘杨杨有如冬日的落雪。落樱飘飘的季节,我早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趴在窗前痴痴地看我的童话里的那些粉 红色的“雪”。。。。。。

姥姥和我们在这世外桃源过了两年非常快乐的日子,全家都庆幸能下放到这么个神仙的地方。当然,也不是完全世外,其间也经历了一次颇为壮观的场面。有 一天,全区的人都被早早地集合到桥的两边,高中和初中的文艺宣传队还带着罗鼓,十点过后,近百俩军用卡车以步行的速度,一俩接一俩开过老桥,车上站 满了荷枪实弹的解放军,不时地振臂高呼:打到蒋介石!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全区的老百姓就在学生们的罗鼓声中激昂地回应高喊,高调的呼喊声在水库上 方引发着回声。原来金门岛国民党蒋匪帮向我们福建前线开炮了,而且还不是第一次骚扰。

原来,我们家第一次被抄就是因为两岸的紧张对持而对可能的潜伏特务进行的搜索。虽然没有找到特嫌的证据,但不能掉以轻心,因为特务潜伏在城里比农村有 更大的危害,很多与那边有点牵连的人家都遭流放。之后,我们在学校里遭到些指指点点,但也没有大的伤害。

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人性似乎就在一夜间被扭曲,人们之间说话时不再和颜悦色,大字报铺天盖地,红卫兵到处乱串。都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却在小小一 个区分出了不同的支派,大打出手战得你死我活。连过桥的司机都风驰电掣的不再管有没有小孩经过。有一天,供销社的一个男孩被一俩解放牌卡车夹住托死了, 大人们就开始不让自家的孩子上桥,在桥下水浅的地方磊了些石墩让孩子们从那过河,但石墩的间距宽了些,下雨水大时我们有些害怕,还是上桥,先是两头看 看,如果没有车才敢一溜烟地跑过。。。。。。无论是大人,小孩,还是这座见证过许多历史的老石桥就这样失去了往日的从容。

在看了那次解放台湾的军事演习后,母亲就很谨慎,翻箱倒柜地对家里进行了清点。烧掉了家里一切与历史沾点边的证据,反反复复地叮嘱姥姥清理她的东西, 把姥爷所有的照片都烧掉。母亲一生都太过谨慎所以活的很累,但这次的谨慎应该说她是对的。

第二次抄家也是在夜里,这次我记忆深刻。我们被从床上掀起,红卫兵没有让我们面壁,就在我们的眼前东翻西翻,就连书架上鲁迅的文集都被一叶一叶地抖落。 姥姥的房间抄得更加彻底。姥姥有一本蓝色印花布的鞋样本,用线缝得像书一样,她平时给我们做鞋都是用夹在复叶里的纸样裁鞋面的。这本书被一叶一叶地剪开, 很不幸,姥爷的一张照片与鞋样一起散落在地。母亲看到那张照片时只差没有昏倒在地。大祸由此而生。

那是一张姥爷的戎装照片,耀武扬威地骑在一匹黑马上。红卫兵走后,母亲铁青着脸训斥姥姥,姥姥就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低着头就说了一句话:“我,我 就是想留一张作个念想。” 从此,姥姥的黑马王子带给她的就不光是一生的寂寞,这念想带给她的是后来不尽的苦难。

第二天姥姥就被抓去游街了。姥姥头上带着用旧报纸糊的高帽子,胸前挂了一块毛笔写着里通外国纸牌,(其实,台湾是中国领土啊,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是通外国) 姥姥的两手被反绑在后面,红卫兵用绳子牵着她从高中上桥,经初中,再沿着小河到供销社,医院,区里的大院再返回到高中。每到一站都围满看热闹的人们,有些 小孩还向她扔花生壳和小石子。。。。。 看到跟在人群中的我,有人嘲笑,有人指指点点,羞辱让我不能呼吸,恨不得自己能从人间蒸发。那条风景如画,曾经让我流连忘返的小河道在我的眼里从此风景 不再!

后来就不让母亲教课了,改做学校里的清洁工,姥姥时不时被拉出去批斗一下,我们在学校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真想逃学,但怕父母责骂而不敢为之。一天晚 上,母亲对我们说:明天姥姥和母亲可能会一起挨批,让我们闭上眼睛跟其它的同学一起喊打倒她们的口号,我们听了,心如针轧。

第二天在学生礼堂的批斗会让我忽然间有了死的念头。母亲和姥姥跪在台上,两人都头带高帽子,红卫兵时不时楸她们的头发,尤其在高呼打到时就用脚踢她们的腿, 我实在是呼不出那口号,一任泪水宣泄。。。。。。到学生老师都离开后,红卫兵才说:你们可以走了。姥姥的腿跪麻了一下子动不了,一个红卫兵见状,说“你还 敢玩抗”飞起就是一脚。

感谢那个贫穷的年代,很多人买不起皮鞋,红卫兵大部分穿的是解放牌球鞋。折腾了一天后,全家人总算回到家里。父亲忙着给家人准备晚饭,母亲一头倒在床上闷 哭,姐姐怯怯第看着哭泣的母亲,姥姥一滴眼泪也没流,一跛一跛地去烧了一锅水,用热毛巾敷母亲青紫的腿说是活血化瘀。

没有人注意我,我一个人溜了出去,跑到水库坝上。

这个水库垻的一面斜坡由许许多多整整齐齐的青石板面成,很多石板的一面刻着很漂亮的字。家家户户都在这里清在家里洗好的衣服。靠水的地方,人们把石头挪挪 做成了很多的小埠头。我们天天就在这刻着字的石埠头上用棒槌敲衣服,从来也不觉得有什么异常。直到有一天一一个学生在水库游泳是淹死了,才有谣言传出,说 是不知道是哪家的老祖宗发怒给收了去,学校开始辟谣,派出所也开始追查谣言的来源,我们小孩子才知道那些刻了字的青石板都是人家祖坟上的墓碑。

知道了后, 我一个人是不敢去的。但这天晚上,我完全没有害怕,就希望哪家的老祖宗动怒把我也收去。水有些凉,我开始向水里走去,被水跑过的石板很滑很滑,一个跟头我 摔倒了,头磕在捶衣服的光滑石板上,本能地抓住了那块刻了字的石头,也不知是哪家善心的老祖宗救了我。

初夏的夜,风很凉很凉。我就座在那块青石板上不知道是不是还往下跳,直到姥姥坐在我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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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26 08:0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续九)

姥姥是家里第一个发现我失踪的,在快要睡觉的时侯。家里就更乱了,大家分头去找。姥姥看见浑身透湿的我坐在埠头上就明白了。她静静地靠我坐下,把我 搂在怀里直到我哭出声来,良久,才指着黑黑水库心说,“知道么,那地方有十几仗深,掉下去了就再也没有机会爬上来,就真的一抹黑了”。牵着我的手走 上堤坝,姥姥指着亮着灯的家说:“记住,那里还有爸爸,妈妈,姐姐,你身边还有姥姥呢。” 记得姥姥的手又厚实又温暖。

“疼么?”看着姥姥一跛一跛的腿,我问。姥姥点头,说:“答应姥姥以后不可以黑地里往这里跑了,你要是不小心掉下去,姥姥就不是腿疼,是心疼,会 疼死的。” 到了家门口,我犹豫地停住,怕挨打。我们那个时代的孩子出错后大多都有过挨打的经历,也是时代的烙印吧,很多读过书的家长也认为不打不长记性,不打 不成才。

姥姥笑道:“这下知道怕了,跑的时侯咋就不怕呢?”把我拽了进门去。

看见我,父亲非常生气,他们已经在河边找过一圈了。爸爸抬手就要打,说:“家里已经够乱的了,你还敢添乱?”姥姥挡住了他的手,平静地说:让她快换衣 服吃饭,不小心掉进水库里了差点淹死了呢”,父亲才注意到我浑身透湿。我妈妈脾气好从来没有打过孩子,但爸爸很急躁,我和姐姐都被他打过,为他下手不 知轻重妈妈还和他吵过几架。父亲后来还有打姐姐的时候,我却从此再也没挨打。长大后问过父亲为什么后来只打姐姐不打我,父亲坦诚相告:因为姥姥第二天 告诉他我是怎么个不小心“掉”下去的,想到那么小的孩子居然要放弃生命去死,鬼门关里回来还差点再挨他一耳光,他一直非常内疚,以后我再怎么惹是生非 他都下不了手。

一周后我得了肺炎,打完吊针回家,姥姥已经被下了户口,押送老家劳动改造去了。 姥姥在那里一共改造了五年。好在那地方虽然贫穷,但民风朴实,除了按规定每天要被点名和社员一起出工外,没有人身的攻击,但一个老人孤苦伶仃在那里, 加上每天繁重的体力劳动可以想像日子的艰难。五年里最好收成的那一年,姥姥分红时发了29元钱,。平时一年干到头基本上就是分点口粮。

母亲小心谨慎,不敢多去看她,每月会省下十园钱给姥姥,又不敢寄,我和姐姐就轮流被派回去送钱。夏天,妈妈就在我们的短裤内缝上一个贴身的小口袋,冬 天就缝在棉袄里,每次60块。

夏天,我和姐姐不管是谁回去都会住上两月,冬天虽然只有几天,妈妈也会派我们回去,主要是不想让姥姥一个人过年。不知道姐姐怎样,我非常喜欢回去。我 天生喜欢自由的个性和姥姥很投缘。我们平时在学校里饱受歧视,加上母亲太过条条框框,是非分明,回家也一大堆的规矩让我很不快乐。由于我童年的经历, 后来我自己有了孩子就完全放羊让他们长大,不知对错,也请不要讨论对错,每个人有自己成长的经历,每个人给自己一个活法。

姥姥住的地方非常小,没法放两张床。这地方是给原来家里的女厨,后来的五保户住的,她得病死后就空了出来,也真是缘分,姥姥竟然会住进来。屋子有两间 房,除了能放一张床的睡房,还有一间砌着灶台的小间,放下一张儿童试大小的饭桌后还有有点空间放着一口有木盖的大水缸,大水缸靠门的一边有一个用粗点 的材火棍钉成的鸡笼。

每次回去我都像过节一样开心,姥姥也是。晚上她会悄悄地去邻居家借肉。农村里的烟熏腊肉真是好吃啊。当时的农村家家户户还让种点自留地,每家每户都喂 猪,喂鸡,加上出工分点口粮,虽然有的人家把吃三餐改为两顿但也没有荒到哪儿去。我们那里毕竟是曾经的鱼米之乡,很少闹荒年,三年人为的自然灾害除外。

姥姥也喂了几只鸡,但没法喂猪,因为猪除了要吃很多猪菜外还有吃些米汤和夹米后留下的糠,家里得人多才养得起猪。乡下的孩子一下学就挽个蓝子挑猪菜或 者到水糖里捞猪草了。那时侯不让自由买卖任何东西,有钱也买不到肉。年底,家家户户都会杀猪,交一点征收的肉后,过年大吃几顿,然后就会把多的肉挂在 土墙上。冬天很冷,很多人家都会挖些树兜子在家烤火,烟子就自动把墙上的肉熏了,可以放很久很久,平时是不舍得吃的,到插秧割谷时,和家里有客时才割 些下来吃。

第一年姥姥基本上是没有吃过肉。有一天,一位邻家大婶找上门来,悄悄地问姥姥能不能借几块钱,说是儿子提亲了对像第一次过门要打发。村里人都知道姥姥 有一个吃商品粮,每月拿国家工资的女儿,加上我们年年回去,知道姥姥有些活钱。那时城乡差别还是满大的。大婶说:我也没有钱还您,这有一块腊肉您看着 给吧。乡下对象第一次上门的打发场面我去看了一次,很有意思的,女方要给男家未来的长辈到茶,拿一个木头托盘端上,长辈们喝完就得往茶盘里放钱,多半 是两三块,我看的那次最多的是五块,如果亲事最后成了,这钱就是礼物,不成是要退回来的。

第一次借肉的事后来传出去了,就常常会有类似的借法。不光是用肉,有什么就拿什么来“借”。我见过的东西就有糍粑,豆腐等等。完全是不等价的交换。后 来,当我的政治老师讲到原始社会的物资交换形式我一下子就联想到这种方式。如果我们回去,姥姥想让我们有点油荤也学会了主动借肉,常常多给一点点钱。 结果是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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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26 08:0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续十)

乡下的日子艰苦单调,人们一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一个节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尤其在冬天,晚上六七点钟,整个村子就一片沉寂,连狗都少 叫。乡下那时还没电灯,(70年代中期那里才普及了电灯)照明是用煤油灯,点的时间稍久,鼻孔里都是黑黑的油烟,有些人家连煤油也买不起, 睡得就更早。不是因为煤油太贵,实在是一年下来,分红时很少见钱。虽说每日也能吃个大半饱,但手里没有活钱。平时买盐,买灯油的钱大部分 都是把鸡蛋攒下卖给供销社后换回的,那是当时合法的两棕买卖之一,几分几厘都好金贵。另一宗合法的买卖是养两头猪,年底杀一头自家吃一年, 让国家按牌价征收一头,年底就用卖这头猪的钱给全家人做身过年的新衣。稍小一点的孩子根本就不知钱长啥样。那年月城乡差别巨大,拿工资, 吃商品粮几乎是农民们的梦想。

农村也没有什么文化生活,唯一的娱乐是大队部不知从那里接一一根有线广播,除了宣布开会就是不停地播放样板戏的选段。村子里年轻的夫妻们 大概把他们的文化生活都演绎到被窝里了,这话肯定不完全正确,但肯定也不无道理,因为村里的孩子巨多。一家四五个那是少的,不少人家就有 七八个孩子。

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晚饭后姥姥都会早早地催我上床,祖孙俩挤在一张床上,姥姥会不停地给我讲故事,常常让我惊讶,没有读过书的她怎么会 有那么多的故事。大部分的故事是关于鬼啊神的,也有些历史的传说,比如现在上演的电影“赵氏孤儿”我儿时就听姥姥讲过多遍,不过故事换汤 不换药地被叫作搜孤救孤。

每次我回家之前,姥姥都会叮嘱一声:“不要跟你妈妈说我给你讲这些故事哈,你妈知道了又会紧张,会骂我的。” 有天,实在是想不明白,我 陪母亲放牛时还是忍不住问了她:“姥姥不识字都有那么多的故事,你为什么就没有呢?”母亲笑道:“八成是姥姥又给你讲那些鬼神的故事了, 唉,斗也斗了,批也批了,她就是不小心谨慎.

不过,那次妈妈只是抱怨了一句,并没有骂姥姥。姥姥和母亲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性格,姥姥遇事从 不慌张,常说的话是:是福推不走,是祸躲不掉,还不如站稳了接住,该是啥就是啥。姥姥一直都按自己的路子活着,虽然历经苦难但豁达开朗。 母亲却很有些胆小怕事,瞻前顾后,总在担心不小心出错会遭来横祸,难得看她放松一下,其实最后该来的一样也没躲过。

难得母亲那天轻松,告诉我说”有一本书叫聊斋志异,被禁了,以后如果开禁,你可以找来读读,你姥姥的那些故事大部分都是这本书的民间版 本。”想想都觉得好笑,我的父母亲都是中文系毕业的,无论是红楼还是西厢,无论是三国还是水浒,还有这聊斋他们读的都是正本,而我童年 时代听到的与这些书有关的故事却来源于不识字的姥姥,来源于她的民间版本。

姥姥每天鸡叫就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鸡放出笼,然后从灶台里扒些草木灰倒进鸡笼,反复清扫直到笼里干干净净,闻不到一点鸡粪味为止,人畜 同屋一点也马虎不得。一般等我起床时,一碗粥已经在桌上,用纱罩罩上,姥姥自己上工去了。贫下中农不想出工可以,不要工分就是了,但劳动 改造的姥姥和村里几户富农不行,每天都要被点名出工。时间久了,我也学会一些家务,开始帮姥姥做些事,慢慢地也和村里的孩子打成一片了, 一个叫桃枝的女孩成了我的好朋友。

桃枝的爸爸长得高大健美,妈妈小巧玲珑,,两人非常般配。看她妈妈那娇小的样子很难想象她在十几年的时间了生出了八个健壮的孩子,从十五岁 到两岁。桃枝排行老三,她家孩子的名字简单好记,五个男孩除了长子取名叫长生(chang sheng),其余的依次叫二子,三子,四子,五子;女孩则根 据出生的月份叫桃枝,梅枝,腊枝。

桃枝的父母虽然只念了几天书,但谈吐温文尔雅,很少像其他村民们那样扯着嗓子吆喝自家的孩子,家里虽说一贫如洗,但却井井有条,孩子们也合 理分工。大的照顾小的,就连6岁的腊枝都有照看2岁的弟弟的任务,真是像红灯记里唱的那样: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夏天,农村里2,3岁的女孩在禾 场玩时,大人们还给系一个手巾大的兜兜,而3,4岁的男孩常常就一丝不挂在外玩耍,桃枝的父母却从不让孩子们暴露隐私部位,显得有些与众不同。

熟了之后,桃枝常常会来叫上我一起去挑猪菜。因为姥姥不喂猪,我就只挑些地米菜(荠菜)和灰灰菜切了喂鸡。那年头人们更愿意吃肉,野菜远远 没有今天火红。荠菜虽然好吃但洗起来比较伤神费水,村里没有自来水,要到很远的小河挑吃水,所以很少人吃它,只是在端午节时会采点花煮鸡蛋。

第一次去桃枝家是想看她喂猪,惊讶地发现她和好几家住在一个大杂院了,而当时大部分的村民都是单家独户的土胚房子。进了她家的猪屋后有了更 惊人的发现:鸡与猪同屋,她家的鸡笼非常漂亮,按现在的话说她家的鸡住的那是豪宅,与姥姥家的材火棍鸡笼相比一个是阳春白雪一个是下里巴人!

回家后和姥姥描述那漂亮精致的鸡笼,姥姥淡然一笑,说:那肯定是用以前鱼池周边的凭栏钉成的,我才第一次知道那大杂院原来是我家的祖屋,才第 一次听姥姥讲起那曾经的屋,曾经的人,曾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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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26 08:1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续十一)

带着对老宅的好奇,对老宅里曾经的人和事的兴趣,曾激动地绕大杂院一圈,想去追随那些传奇故事发生的场景。说实话,很失望,觉得这宅子徒有虚名。

我看到的大杂院其实就是一栋大一点的青砖瓦房,里面有三层天井,每层天井的两边是厢房,每侧厢房房里又套三四间房,成一独立的小单元。以前大 户人家多有娶几房的习惯,而且老祖宗们大多喜欢儿孙满堂,不允许分家,所以房子都建得老大,老太爷虽然有祖训不可娶小,但还是模仿江南的祖屋, 留有足够的房间以备日后添丁之用。外墙的大青砖曾被石灰石粉过,形成一层厚厚的壁,由于常年失修,这层石灰壁与砖墙剥离,有的掉了,有的藕断 丝连地悬在那里长满了黑霉,整个外墙看起来斑斑驳驳,沧桑满目,实在看不出它曾经的辉煌。唯有天井上方,飞杨起翘的屋角和每侧厢房前面粗大笔 直的杉木柱子还残留一丝往日的美丽。

三个天井共有六侧厢房,土改时分给了六户贫农,随着院内人口的急剧曾加,每侧厢房都拥挤不堪,大杂院里人满为患,除了桃枝家鸡猪同舍在外面, 其余几家都把鸡笼建在天井的走道上。每次去桃枝家里,一进那大杂院就一个感觉:热闹!

就这么个破房子还有魅力让人们把叫了N年的山下乡改叫某家大院?我曾满腹狐疑地问过姥姥。姥姥说我看到的大杂院早已不是以前的样子了。老宅子原 来有一个很大很大带围墙的院子,靠围墙一圈本是带顶的青石过道,从院墙的前门一直通到后门,中间都是花园种了很多花还有些观赏树,不少地方放 置了棱角分明造型独特的太湖石,下雨下雪时也可以在院子里看景,账房后面挖了一个很大的鱼池,中间用很多太湖石砌成了假山,池里种了些莲养了些 红鱼,鱼池周围是雕了花的凭栏。

刚解放时,人们生活都不富裕,民以食为天,观鱼赏花这种小资情调大概是不愁温饱的一帮闲人干的事。花园很快被六家人平分成为菜地。随后,围墙 也坼了,因为院子里的孩子越来越多,有些很小的孩子爱跑到院子外面玩,高墙一挡,到了吃饭的时间都吆喝不回来。村里还有两个死水溏,里面长满了 扁担草(一种猪可以吃的草)和浮萍,小孩掉进去,若是没有及时看到就没救了,还有,院子的前后门都太窄,挑水搬材火都不方便。最重要的是因为是 连体屋,六家人没法喂猪,总不能把猪屋也建在天井的过道里吧。 尽管每家每户的菜地都很大,但没人愿意把猪屋建得太远,因为冬天出门喂猪会不方便。几家人一合计,觉得靠房近的鱼池是最理想的猪屋地址。况且, 那鱼池平时也没人打理,夏天干枯后就一个大坑,小孩子跑下去玩,跌跌撞撞还会被假山石划伤。几家的强劳力就把假山打倒,再到河边的坡上挑些土来 把鱼池填了。建猪屋的砖也就地取材:推掉院墙的砖修完猪屋还有些些剩的。打掉的雕花凭栏有的被捡去钉成了鸡笼,有的做成了猪栏,小资情调就这么 与小农经济进行了有效的结合。

民风朴实的乡村并不是什么世外桃源,那年月,阶级斗争深入到只要有人群的地方。时间久了,就知道在这貌似平静的乡村,在很多为人知的故事后面还 有着很多不太为人知晓的故事。

第一次明显的歧视是我和桃枝一起去看军民联欢。这种联欢在当时比较流行,常常是村里住进一个排的解放军,和大队的民兵,还有妇女队长带领的铁姑 娘队轮番表演节目。这难得的娱乐活动,总是在禾场进行。乡下打谷的禾场被沉重的石磙反复碾过,又平又硬。大队开会学习,读最高指示,偶然放场电 影大家都会自动去那里。夏天,九点以前天还很亮,也不需点灯。 吃完饭乡民们就拖家带口地赶到禾场看节目,过节似的。

当桃枝跑来叫我时,我就催姥姥快走,姥姥刚说半句:“我们不能去的。。。。。。”我理解 为她不想去,拉着桃枝就往禾场跑,演出已经开始了。妇女队长在唱沙老太太的一段(样板戏沙家浜):“要你们养得路也走不动,山也不能爬,只能上 战场把敌杀”

我正跟大家鼓掌得起劲,大队的民兵连长向我走来,说:“这个活动,你不能参加”。桃枝不复气地替我争辩:“她又不是地富反坏右份子,是可以教育好 的子女。”

民兵连长是大队书记的长子,名叫木火,和颜悦色但很肯定地摇头说:“不行!” 我居然一点也没难过,还嬉皮笑脸拖腔托调地给他现唱了一 段胡传魁:“这小刁,一点面子都不给。。。。。。”

转身离去时,听桃枝她们接唱了阿庆嫂:“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

那年月,样板 戏人人会唱。不过,那么快就在人群里找到敌情,可见人群里还是有不少朴实的乡民緊崩着阶级斗争的玄。

回家告诉姥姥,姥姥笑道:“你现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她原本担心我被赶回来会哭,哪知我整个一保尔.柯查金,已经百炼成钢了。

村里不能参加军民联欢的不光是我,长得很英俊的毛子也不能,他可是大队支书的私生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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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26 08:11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续十二)

第一次看见毛子是在村里的一个死水溏边。

村里人把不流动的小堰溏叫死水溏,会在里面洗洗猪菜,农具,也会担些死水溏的水浇浇菜地。夏天,大人们还会把光着身子玩得一身泥的孩子拖到水边冲洗, 晚上,放牛回家的大孩子也会把牛赶进溏了涃涃水后才拴进牛栏。村民们从不饮用溏里的水,即使是下大雨,也会舍近求远地跑到很远的小河边挑吃水,说是小 河里流动的水是活水才能吃。曾有些困惑地问姥姥:“没有小河围绕的村子怎么办?” 姥姥笑说,“没有就会有没有的法子,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呀?”嘿嘿~~ 姥姥总有很多土话听起来有些粗俗,细细想想很有些寓意。

死水溏常常会聚些半大的孩子在那里捞猪草。有一天,我陪桃枝来到溏边,一个长得很英俊的半大小伙已经先到了,看见我,冲我笑笑,说:“又回来看大婆了?”

村里人背后是不是叫姥姥地主婆什么的我不知道,老老少少当面都叫她大婆,不知是不是因为当年姥爷有娶小的原因。可能村里难得来个外人,人们似乎都认识 我,虽然很多人我都不认识。

看见毛子我就断定他是支书的儿子,也冲他笑笑,回他说:“你也打猪草啊,你是震东大叔家里的吧?”因为他和村支书震东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到出来的,绝对不 需要现在流行的亲子鉴定.

他脸红了,摇摇头说:“不是。”

“不是啊?那你是支书家的亲戚?”这世上大概没有比我更傻的了,桃枝不停地拉我的衣角我就是没明白。

“也不是,”他很不自在地回我,然后就对桃枝说:“我捞完了,先走了。”我看到他的蓝子才装了半满。

没等他走远,桃枝就忍不住笑了,很神密地贴着我的耳根子说:“他不是支书家的,是富农水蛇腰的儿子,他妈,偷人。” 见我还不明白,桃枝也急了:“偷人, 偷人就是破鞋,明白了?”我点头,其实没完全明白。

回家的路上,还在想这偷人和破鞋的联系。村里长得最耐看的两个男人就是桃枝的爸爸和支书了,印象很深的。要说民兵连长木火不是支书的儿子我还信,因为木火 长得像他妈妈。可是,毛子怎么可能不是支书家的?想着,想着,突然就有些开窍了:难道毛子的妈和支书犯有作风错误?

乡民们用词远远比城里人色彩鲜明。那时的城里,哪怕是小地方如我们生活的区里,对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用词都是很隐讳的,红杏出墙这种古代和当代正流行的说法, 文革时期是不用的,人们发明了一个不带色的中性的专有名词:作风错误。通奸的,暧昧的,造成了些风言风语的男女行为好像通通归于这类错误。

回家后向姥姥考证:“那个毛子,是不是他妈破鞋,偷人,和支书犯作风错误生的?”姥姥很不高兴地瞪我一眼,说:“别听人瞎说,你不可以跟着别人骂她的,记 着了?”我点头。姥姥叹了口气,说:“水蛇腰的命真是又苦又冤,她一个富农家的小媳妇,你就是借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去偷支书啊!可村里没有人说支书一 个字,私下都叫她破鞋。”

原来,水蛇腰是邻村一个地主家的小女儿,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姥姥改造的那一片地区,平日里出工,收工,地富分子的子女稍稍见些歧视,但阶级斗争并不 狂热。但一旦到了儿女婚嫁的年龄,阶级阵营可谓分明。地富的女儿还有可能嫁过贫下中农为媳,因为成份是以男方家为主,贫下中农的女儿是绝对不肯嫁到地主富农 家的,地富家的儿子们的婚事都是通过一种不成文的形式解决:换亲或者转亲,完完全全地门当户对。

换亲比较简单,两家地富的女儿互嫁给地富的儿子,亲上加亲,彩礼也互免。有时A家的女儿和B家的儿子年龄不相配但和C家的合适,C家的女儿又正好可以嫁入B家, 这样三家以上协议互换的就叫转亲。

水蛇腰在很小的时侯就被转亲说给了毛子的爹,长大后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反悔不肯从亲,她是老幺,长得又非常漂亮,仗着自己平日里有些得宠,哭也哭了,闹也闹了, 可她爹妈就是不理会,逼急了,她在过门前的那天早晨,一瓶敌敌畏(一种杀虫济)灌了下去。因为被人发现得早,没死成,在公社卫生院洗了肠肚回来关了几天 还是嫁了,也不怪她爹妈很心,因为转亲就像珠子串在一条链子上,链一断,所有的珠子一起掉。

姥姥说要说偷那也是支书先偷的她,至于后来是不是两情相悦就说不清了。有时就那么巧,支书名正言顺的五个孩子里,没有一个完全像他的。可这毛子,鼻子眼睛, 眉毛嘴巴,就没有哪样不像支书。这么个活广告在身边走来走去,支书的老婆没法不生气,有时妇女们在一起出工,看见水蛇腰,她就脱下鞋子朝她扔去,水蛇腰总是 忍气吞声地走开,姥姥总是替她难过。

当我问到为什么村里人叫她水蛇腰时,姥姥笑道:“她总在河边挑水,你去看看她挑担子走路的背影就知道了”村里在河边挑吃水的女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姥姥,另一个就是水蛇腰。我第一次看到她挑水走路的样子就笑了,这外号也太形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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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26 08:1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续十三)

乡下的男人们还是很心疼他们的女人的,虽说同工同酬,到了割谷的季节,挑草头(捆好的谷草)等力气活都是男人在干。理所当然地,平日里到河边挑吃 水也是男人们的活。姥姥没有男人只能自己去河边,她那时已经五十好几的人了,那副用桐油油过的大木桶若是装满了水一担不下于七八十斤,从村里到小 河边来返约一里坡地,姥姥一次只能挑大半担,得来返几次才能把那只大水缸装满,因此平时用水很仔细。

水蛇腰虽说是有男人的,但她男人在她出嫁的前一年,出外工炸石头时跑慢了一步,人虽然被救回了,但眼被雷管炸瞎了一只,另一只也受伤看不太远,这 也是她当年不肯嫁的原因之一。毛子的爹基本上干不了重活帮不了忙,家里家外都是水蛇腰在打理,一个女人很不容易。直到毛子中学毕业后开始帮她,河 边才少了她的身影,只有在毛子出外工时她才会再出来挑水。

与偷人,破鞋那些骂人的字眼相比,水蛇腰只能算个外号,不含太多的贬义。那时,乡里很多妇女还穿着有点腰身的对襟褂子,加上水蛇腰身材很火,胸大 腰又特别细,屁股又有点上翘,挑着担子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真的很好看也真的很好笑,如果你看见过在水田边上爬行的水蛇,就知道那叫一个形象!故 而她得了这么个绰号。

尽管村里人都知道毛子是谁的种,但村里也有村里的规矩和方园,名不正言则不顺。毛子既然生在富农家,姓着富农老爹的姓就只能是富农的儿子,不能享 受贫下中农的政治待遇。姥姥感叹地对我说:“毛子心里不知会有多么难过,你看,木火都当民兵连长了,他却连民兵都不是。”每次谈起水蛇腰和毛子, 姥姥就会对我说:“看见没?有的人比我们还苦,都勇敢地活着呢!”姥姥平时很少用教育人的口气对我说话,大概是我那次寻死的经历吓着了她,时不时 地会拿话敲打敲打,点拨点拨我。

和其他的地富子女一样,没有资格当民兵的毛子,绝对有出外工的资格。县里区里,有时是附近山里的军工厂若有什么重大的建设活动,比如修引水坝,挖 水库,炸石头铺铁轨等等,就会在各个大小队抽调劳力出外工,多是在农闲的时侯。出外工不发工资,但会在队里记工分。与农闲时村里的农活相比,出外 工是很辛苦的,有时捆起铺盖一去就是两月,餐风露宿的。但那时,年轻的人们政治热情很高,不怕吃苦,报名的人总是很多。除了那些被强派的地富子女 外(他们不敢报名也不需报名),很多贫下中农的的子女,优秀的民兵,铁姑娘们都踊跃地去了。

除了青春热血外,年轻人们还有些个人的原因,出外工虽然辛苦,但好玩。一大群年轻力壮的姑娘小伙们在一起,几个月里,同吃同住同劳动,说说笑笑, 唱唱闹闹,大大地增加了择偶的机会。完工告别时,总有不少对擦出了爱的火花成为有情人。胆大些的回家向父母宣告一下就算是私定终身,保守些的会找 个媒人走走过场,出外工给乡村的年轻人提供了自由恋爱的土壤和环境,大多数爱情的故事都有一个欢喜的结局。

但是,古往今来,爱情的故事总是有悲有喜,可歌可泣。村里的莲香姑娘就不那么幸运遇上了冤孽。莲香本是铁姑娘队里很活跃的一位,能唱会跳。出外工 前就已由家里定亲,男方后来当兵去了。出外工时和邻区会拉胡琴的小伙子好上了,好得死去活来的,还偷吃了禁果怀上了孩子。回家后铁了心要退婚想与 自己爱上的人结婚,哪知原来的男方坚决不肯,闹僵了还把拉胡琴的小伙告上了法庭。那时军婚受宪法保护,与现役军人定婚哪怕是没结婚也算军婚,那小 伙子被判了个破坏军婚罪关了两年。莲香也由村里出证明到公社卫生院做了流产,这么一闹坏了名声就不好嫁了,最后不得已,嫁到很远的一户富农家里, 算是开了贫下中农的女儿嫁地富的先例。

因为烧柴不够,农闲不出外工的强劳动力们会进远山打柴。母亲每月给姥姥的十元钱除了买盐借肉,有时还要用来借点柴火。刚打回的柴火很湿不易点燃, 需要引火柴,我回乡下时也学会了和桃枝她们一样,挑着蓝子去附近的山上耙松毛。

村子附近有几座种满松树的小山算是公社的林场。很有点奇怪,当时许许多多的山都被砍得光秃秃的,这几片松林却管得很严,一年四季绿绿葱葱。落地的 松针是很好的引火柴。松毛挑回来后,姥姥会很麻利地扎成一个个的小靶子。我带着手套有时都会被轧出血,姥姥光着手就像没反应似的。几年间,她的思 想改造得如何不知道,她的手肯定是和劳动人们一个样了。

在山上耙松毛时常常会看到很多坟,老的新的都有,开始还有点害怕,后来就习惯了。下过雨的松树底下有时还会捡到黄灿灿的松菇和灰灰的茅草菇,我就 是在那时学会了识别蘑菇,到美国后有时也捡些回来吃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很多年后,乡下也倡导过火葬,但执行不力,村民们还是选择土葬。现在我不知道是不是要花钱买墓地,姥姥去逝那时是不要的,村民大多就在长满松树的 林子空间刨个坑埋葬自己家的亲人,姥姥去世后也埋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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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26 08:1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续十四)

姥姥一生很少生病,好像只有两次与医院结过缘,两次都是在她劳动改造的第三个年头里。

第一次是到河边挑水时姥姥摔了一跤,开始只是感到右脚疼痛,几天后肿了起来才到公社卫生院去看看。不像现在,我们想到大医院挂个专家门诊号挺 不易,心甘情愿地想交那几百元都难;那时,公社卫生院就有不少很好的医生,从上面大医院下放来的,五分钱一号。专家看了后说可能是脚掌骨裂了, 建议姥姥到县医院去照光。姥姥嫌麻烦,问那专家:“碍大事不?”那老医生就说:“不照光也行,只是右脚短期内不能承重力。”还给了些纱布条让 姥把脚裹起来。

那些日子里姥姥就裹着脚出工,只是没法去河边挑水了。那年的夏天,我回去时看见她在门前打死水溏的水往缸里倒很吃惊,才知道她的脚还没好利索。

问她为何不托人写信告诉妈妈,姥姥笑说:“你妈能回来给我挑水啊?你可千万别告诉她,她自己的事就够她烦心的了。”

那个夏天,我试着替姥姥挑水,反反复复往返于小河边。那时我才真正明白为什么河边挑水的尽是男人。晴天还好,下雨后的乡间小路泥泞不堪,男人们 挑水时都打着赤脚,说是赤脚不粘泥,又防滑。我怕小石子扎脚,总是穿着胶鞋。

记得哪是个雨后的黄昏,当我担着小半桶水在坡上奋力地想抬脚前行时,胶鞋被泥巴黏住,一使劲一只脚就出了胶鞋,踩了一脚泥的脚又没法再穿进鞋 里,一急就忍不住蹲在那里大哭了起来。。。。。那时,毕竟只有十来岁,经不住事儿!

哭着哭着就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放下水桶停在了我身边,是桃枝的爸爸发叔。发叔一把拉我站起,命令我说:把泥巴脚抬起来。我抬起脚后,他拎起我的 半桶水就往我脚上浇,看我穿上胶鞋后才把空担子搁我肩上,说“这不是小孩子的活,以后别挑了,明儿起,我每天挑水时会给大婆顺一担过去”。

发叔是那种话不多的人,这许诺一坚持就是三年。姥姥很不好意思也很不安,怕连累他,多次对发叔说:“下雨就烦劳你帮帮忙,平时还是我自己挑吧, 久了,会有人说你闲话的。”

发叔大笑道:“我家几代贫农有什么好怕的?谁愿意嚼舌根子就让他嚼去”。后来,村里还真有了些闲话。

桃枝告诉我说,先是大杂院里有人传话给她妈,说:“你男人每天给地主婆担水,小心被腐蚀了”后来就传成了桃枝的爸妈拿了地主婆的好处,再往后 就更离谱了:说大婆的女儿也就是我妈私下在给发叔发工资。

有一天,村里的妇女们一起锄草,中间休息,一大帮姑娘媳妇坐在树荫下纳鞋底。桃枝妈大咳两声站了起来,说“我知道这中间都是谁在嚼腮邦子,你们 看看大婆,这把年纪了,脸上还有疤,还能腐蚀谁啊?地主婆,地主婆怎么了,不是人啊?你们有谁看见大婆伤过人,干过破坏活动?”坐下时还发狠话 说:“以后谁要敢乱嚼让她全家烂舌头,有那闲心闲力气就叫自家的男人也帮人挑两担,也让人家腐蚀腐蚀,发发工资。”

姥姥每次提起桃枝妈就大笑不已,说“看她平时秀秀气气,斯斯文文,那天泼辣得让所以的人刮目相看。”不过,效果挺好的,发叔后来照样挑水过来, 姥姥再也没有听到过闲话。

多年后,政治气氛松了,因为姥爷有钱寄回,有段时间我家里生活条件很好,姥姥很想认发叔为干儿子,提过几次都被母亲否了,妈妈对姥姥说:“妈, 咱家这成份您就别折腾了,您又不是没看到,从解放到现在,每隔几年就一场运动,您可别害了人家!”

母亲虽然不同意拜干亲,心里一直是拿发叔当干弟弟看。桃枝的哥哥长生脑子很灵光,当政策刚开始容许农民致富时就想到跑运碎石的生意,但苦于没钱 买手扶拖拉机,母亲知道后,倾囊相助买了拖拉机送他,他后来成了最早的万元户,还把手扶拖拉机换成了当年好气派的东20拖拉机。后来,发叔不光坚 持把钱还回来了,每年过大年都会来城里给姥姥拜年。

每次拜年时,发叔都会提醒长生不要忘了姥姥和我妈妈,说姥姥和妈妈是他生命中的贵人,姥姥则常常提醒我说:“在你最难最难的时侯帮你的人才是真 正的贵人。”其实,不用姥姥提醒,那个雨天,那贵人的形象就留在了我的脑海里,一生都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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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26 08:1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续十五)

第二次生病时,姥姥没有硬扛,托人写信告诉了母亲。有一年左右的时间,姥姥总是肚子疼,饱了也痛饿了也痛。起初,还以为就是单纯的胃疼, 后来头晕,无力,常常眼冒金花喘不过气来才知道了严重。给母亲的信上也没多说,就说让妈妈尽快回乡下有后事要交代。母亲一听心就发慌,因 为姥姥是非常能扛事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麻烦别人的哪怕是自己的亲人。

看见姥姥时妈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姥姥又瘦又憔悴,脸上苍白得没有血色,不是医生的母亲都知道这病容是严重的贫血,当即就带姥姥 去看医生,幸运的是还是给姥姥看过脚的那位专家接的诊。化验结果出来,血色素只有7克,专家认为是胃溃疡慢性出血造成的。建议尽快手术治 疗。妈妈比较相信省级医院,于是带姥姥去省里开刀。

到了省里才知道医院也已经是年轻人的天下,反动权威们有的被下放,有的在打扫厕所。母亲没了退路,只好横下一条心把姥姥的命交给了革命 的接班人。术前,母亲还输了几百毫升的血给姥姥。手术倒是很成功,胃被切除了三分之二。可是术后却高烧不退,再次开腹探查才发现缝合前 没有严格清点掉了一块小纱布在里面。遭大罪的姥姥最后还是福大命大地活了下来。

好笑的是姥姥在给妈妈写信之前就悄悄地在给自己缝寿衣,说是穿了一辈子自己缝的衣服怕死后穿别人做的不舒服,母亲哭笑不得地问她:知道 舒服不舒服的,那能是死人么?

姥姥所谓的交代后事是想让母亲回家给她买一付寿材以备急用。我们那里的乡下,老人们有早早地准备寿材的习俗。我刚回村里到别的小朋友家 串门时常常被放在堂屋后面油的乌黑的棺材吓一跳。姥姥以前也想过,因屋子太小放不下而作罢。

姥姥出院后身体很虚,母亲代替她跟大队书记请了两个月的病假让姥姥回区里跟我们一起住一段时间,一个月后,姥姥可以下床到外面走走了, 学校里的造反派就开始上门质问,母亲找了区委书记,后来又去县里询问,得道一样的答复:如果上面没有最新指示就得执行原有的方针。母亲 无奈,她那时自身难保,根本无力抗争,只好再次把姥姥送回老家改造。

在乡下的那几个夏天,跟桃枝她们学了很多看天气的谚语,什么“有雨四方亮,无雨顶上光”,什么“月亮长毛,大雨淘淘”,什么“八月的雨 隔牛背”,等等等等,都很灵的。除了学会看日月,看阴晴,在那阶级斗争的环境里我还学会了识别政治气候,也很灵。比如:母亲被叫去反省, 那是两岸关系吃紧了;母亲不让教书改做打杂的了,两岸可能都放了几颗空炮在那里互相吓唬吓唬,也就是现在所说的忽悠忽悠;如果母亲停薪 留职了,那两岸就是真刀真枪地干上了,这些都可在后来的新闻和党报里得到部分的证实。

在体验了与人斗的无穷乐趣之后,我们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他老人家不知那天心血来潮,想要与天公地婆逗逗乐,与环境较较真了。洗脑后的全国 人民,万众一心,同仇敌忾:宁要社会主义的毒草不要资本主义的香花。

可怜我美丽的小镇从此遭到致命的打击。最先是砍掉的是整片飘香的桃园,一半改种了白菜萝卜,一半种了甘蔗;然后公路边整齐的槐花树和初 中校园里各色娇媚的扶桑不见了踪影;最后连那谢巨大的杨柳树都连跟刨起用来烧窑炼砖,土法上马盖了些学工学农,看起来乱七八糟的小工棚。

那阵子我们也很少上文化课。毛主席都说了么:实践出真知!我在的初中部主要是学农,就在那些小工棚里反复实践谷子的发牙技术;我姐的高 中部则在些小工棚里干着学习工人老大哥的伟大事业:把农村抗旱用来抽水的电机买回几个,拆开,把绕好的线圈打散,每个人学习装回去。

我还在试图掌握好催牙的温度,我姐也在实践中摸索想弄明白电机的原理时,突然学工学农就停止了。毛主席又有了新指示:备战被荒为人民。 备战备荒落实到我们基层就是挖洞用于防空和储粮。于是,初中高中联合作战,打起了擂台。凡是有坡的地方都是大大小小的洞。学校里的黑板 报也热火朝天地歌颂着这场地道战,最常用的语言是这样的:东风吹,战鼓擂。。。。。。

这些大大小小的地道没有机会用来储粮,也没有用来打鬼子,反帝反修也没用上,人家还没有机会打进来。最后有些雨后塌了,没塌的后来用来 作地窖储存学生吃不完的甘蔗。

挖洞最热闹的那年母亲被停薪留职了,家里的经济一下在陷入困境,一个偶然的机会母亲得到了放牛的工作,虽然每月只有18元钱,但那也比没 有好,因为学校总是劳动不上课,我上学又早,比同班的同学小太多,干活很吃力,父亲干脆让我休学陪母亲放牛,几个月后,母亲因为担心姥 姥,问我愿不愿意回去陪姥姥,我当然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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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26 08:1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续十六)

说起母亲放牛的事,其间还有点小插曲。刚开展学工学农,学校就从附近的生产大队买了两头母牛协助生产,学校的书记还从他老家找来一位远亲专管 放牛。那时,党的政策还能很有效地制约腐败。比如,书记虽然可以从学校的经费里每月调拨十八元给放牛的发工资,却没有能力为他的远亲转商品粮 户口,所以书记的远亲一直都算是临时工。

我们从来不知道放牛的临时工叫什么名字,也从来没有人想起来去问他,只知道他姓张。那年代很少看到那身材那么高大的人,老师,学生还有我们小 孩子们都叫他张大个。

书记的女儿和我同年,有天告诉我说,张大个小时侯得过脑膜炎影响了智力,虽然生活能自理但有点傻只能干些简单的活,但他个大,吃得又多算家里 的负担,所以他家的人才托书记给他找个事做,不要工资都行只要能让他吃饱饭。张大个对谁都很友好,放牛时看见谁都笑嘻嘻的,那个年代笑脸真是 让人轻松。所有的人都喜欢他虽说喜欢里带点同情。

有一天,就听说张大个出了大事,犯了作风错误,还不是和人,是和牛犯的错。先是有老师在牛棚里看到,后来学生们也看到了,传得沸沸扬扬的。作 风错误本来就不光彩,和牛一起犯就更见不得人了,书记脸上挂不住了,张大个被解职送回了老家。一时间里没人放牛了,母亲鼓起勇气去求职,妈妈 那时正在停薪留职,爸爸一人的工资还要留钱给姥姥补身子养活全家有困难,家里很需要那十八元。

休学后我便早出晚归,拿两个自家做的折叠小板凳陪母亲放牛。放牛这工作说轻松也轻松,说不轻松也不轻松。牛安静吃草时,母亲就在树荫底下学纳 鞋底学做鞋,姥姥劳改后我们都是穿买的灯心绒和平绒布鞋,没有正式工资后妈妈想省些钱。不像姥姥能做一手好女红,妈妈这方面基础知识很差,纳 鞋底时针常常会滑过顶圈把手指戳得直流血,以至于我后来穿着她做的鞋都会幻觉血色,因此非常自觉地约束自己,像女孩子爱玩的踢毽子,跳房子这 类游戏,我以前很爱玩也玩得很溜,那一年也狠心地与它们告别,因为太费鞋了。

但是小孩子没有不爱玩的,况且那年月又不用读书有的是时间。很快我就发现男孩子们在玩些不费鞋的游戏:打撇撇,打得萝。打撇撇是男孩们每人手 里握一些用些漂亮的烟盒纸或者用硬一些好一点的纸折叠成的三角型叫撇撇,参加的游戏的男孩们先是石头,剪刀,布地比划比划手式,输家得先放一 个撇撇在地上,其余的男孩手里拿一个自己的撇撇摔开膀子去拍地上的撇撇,谁把地上的拍翻过面来,谁就赢了拥有那个撇撇。一轮又一轮,有时场面 惊心动魄,看似简单的比赛,其实还是满有些技巧的,硬件是撇撇的纸要好,软件是要会看风向,要拍得准点。

打得萝就是纯技术活了,比赛时大家用一个硬件:一个实木削成的小玩具,上半截成圆柱体,下半截是园锥型。圆柱体上刻有一条槽用来绑绳子。参赛 的人每人手持一根头端绑有绳索的小棍子。得萝缠上绳子一拉发转后在地上快速地旋转,得拿小鞭子不停地抽它才不会倒。参赛方谁让得萝倒了谁就输 了换防下帮人马。操场上常常看见一大帮男孩跃马扬鞭,外加男女看热闹的有时会围上几层人。那时侯,没钱买玩具,但穷有穷的玩法,除了脏点外还 真是很好的娱乐活动,可惜这些游戏现在失传被电子游戏机取代了。

打撇撇和打得萝这两项游戏都少有女孩参加,除非你打得特别好男孩才会让你加入。为了参加他们的游戏,放牛时我时时刻刻都不忘练功,最后竟走火 入魔练得右手膀子看起来比左边的粗了些,后来男孩子组对时都抢着要我着实让我得意一番。

母亲实在看不惯我太不淑女的胡作非为了,决定用文化为我收心养性,以后每天放牛时都教我背那些唐诗宋词,但我的心根本不在那些诗里,虽然也背 会了两百多首,其实就是交差而已没去琢磨那诗那意。母亲是很认真的人还总要我解释诗词的意义,让我不胜其烦。

再说放牛也没有想象的那么有乐趣,没放牛前看到年画里可爱的牧童骑着牛吹着萧那叫一个向往,真正放牛后发现我放的那两头牛根本不给我骑的机会, 它们总是脏脏的,有时我把它们赶下水洗干净,想牵到阴凉的地方骑骑,只要看到路上有个污水坑,它们顺势一躺,一身污泥后起身后还很得意地看着 我甩尾巴,跑慢一点就弄得也一身泥。 所以,当母亲问我想不想回去陪姥姥时,我高兴得恨不得当天就起程。

那次我回乡里度过了最长的一段时间,其间发生了一件事,让我中途跑回家向母 亲哭诉:“你要是再不管姥姥,她会死在那里的。”母亲才下决心要把姥姥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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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26 08:1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续十七)

回到村里,我才发现姥姥的身子骨大不如从前了。七十年初中期,村里对地富分子的改造好像不如以前那么严格了,早晨出工已不再点名,病了也可以 向大队告假留在家中。那几个月里,我就去大队部替姥姥请过几次假,每次都是因为姥姥腹痛,而且痛得双手捂着肚子,豆大的汗珠子从额头上往下掉, 看得我好紧张害怕,但她总是说:“不碍事的,我躺一会儿就会好。”

那年的深秋,姥姥先是感冒了好几天不太舒服。有天吃晚饭时,她肚子又疼了,急急地对我说:“快过来扶我到床上,”我刚放下碗筷要去扶已经站起 来的她,就见她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没了气息,推她喊她都没有一点动静,以为她死了,我吓得大哭大叫,飞奔去大杂院叫桃枝的妈妈。桃枝妈妈一边 跟着我跑一边安慰我说:“别哭,别哭,你姥姥可能又是肚子疼昏死过去了,出工时犯过两回的。”

一进门,桃枝的妈妈就跪下,很有经验地掐姥姥的鼻下,姥姥鼻下的肉都被她的指甲划出了血印,真是谢天谢地,姥姥醒了过来。

那是我第一次经历亲人在我面前“死”去,很震惊。好多个晚上都睡不着,老在想如果我睡着了,姥姥再昏死过去没人掐她会在我的睡梦中死去,有时 半夜醒了还条件反射地摸她的鼻子。姥姥半夜被我弄醒就会笑我说:“小祖宗,你能不能让姥姥睡会?放心吧,你不长大出嫁姥姥是不会死的。”

看见我在给妈妈写信,姥姥警告我说:“可不许跟你妈说这事,她胆子本来就小,现在又丢了工作够难的了,你就是写了,姥姥也不给钱你发信”

我是铁了心要告诉妈妈,有天我骗姥姥说,天冷了,不想呆在乡下了,姥姥就拿钱给我买了长途汽车票让我回去。到家就看见爸妈在打包,才知道我家 被下放到一个更小的公社中学了,一周后就要搬家。

妈妈很奇怪我会提前回家,一问我就生气地哭了:“你不能不管姥姥啊,她真的会死在那里的,死了我们都不会知道的!”爸妈听了也觉得严重。那天 晚上,家里开会讨论:怎样才能把姥姥接回来。爸爸脑子比较灵活,想了想对妈妈说:“这次搬家是一个机会,你可千万不要再走上层路线了,公社, 区里,县里都不要去问,一问,人家说了不行你就没了退路。等到了新的地方,你回乡下跟支书求求情,只要他肯放人,就悄悄地把人接回来再说。” 大家都觉得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本来,我是打算第二天就回乡下去的,听说要搬家要离开这个我生活了十来年的小镇,心里竟然生出太多的不舍,太多的依念。。。。。。。在这里, 我度过了我的整个童年,快乐的不快乐的记忆都会跟随我一生!

我告诉妈妈,我要在家里住一周等他们搬家的那天再走。 那一周,心情复杂地把区里每个地方都转了几圈,每一个地方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这座曾经美丽得如世外桃源的地方,十来年的功夫已经面目全非。

要走了,睡在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上,做了许多不同的梦。早晨起床,旧梦依在,趴在我睡房的窗口向外寻觅:那曾经的桃园,曾经的粉色,曾经的 童话世界早已消失。。。。。。桃花不知何处,人面陌生冷漠。

沿着曾经的桃园走向小河边,瑟瑟的秋风,穿越没有收完的甘蔗林的枯叶,发出让人心里惶惶的声。 小河上游的水力发电站一如既往地在泻水,瀑布般的水流也一如往昔地借着落差叠落在河面,但溅起的已不再是当年珍珠般的泡泡而是些黄色的水雾, 挖防空洞时把大量的黄土倒在了河的两岸,压住了河岸原有的的小鹅卵石。一下雨,清澈的河水就变成浑浊的深黄色;河下游的那座百年老石桥的古朴 也掩埋在毛泽东思想的光辉里:深挖洞广积粮,六个大字,红色,油漆在灰色的石桥上异常显目!

上得桥来,训练有素地左看右看,慌张地跑过桥后才敢定神眺望,公路两旁早已无树,两侧风景一览无余。高中部最先入眼的是菜地和甘蔗林,初中部 是一些就建在公路边上,学工学农后废弃不用了的歪歪斜斜的工棚。那曾经有过的槐花的清香,扶桑的美色依依稀稀还在梦里。。。。。。

唯一没变的是那座水库,任然一眼望不到边,依然碧波荡漾,堤坝上的青石板还是静静的躺在那里任凭着风吹雨打,那些刻着字的古老的石板也许历 经过大清,就那么默默无语地看着共和。看在NN年前大家同祖同宗的份上,小埠头上善良宽厚的老祖宗们任然承受着后人们洗衣时一棒又一棒的敲打, 却大爱地保护着他们那些被时代的浊浪淘得有些愚昧的子孙。水库后来再也没有淹死过人。

离开小镇的最后一天,去水库看了那块救过我的墓碑最后一眼,向那善心的老祖宗作了最后的告别。

我回村十天后,妈妈也回到了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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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26 08:1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续十八)

按照爸爸的注意,妈妈回到乡下准备走基层路线:求支书放姥姥回家。 姥姥的房间只有一张双人床,第一个晚上我裹着被子睡在地上,又紧张又兴奋根本没有睡意。第二天看见母亲眼圈都是黑的,就知道她也一夜无眠。

一大早,妈妈就带着我去了支书的家里。因为知道支书抽烟,母亲还特意在区里买了两包大前门香烟,那时候还不流行行贿之风,求人也就是递支 烟后看运气而已。

进门寒暄几句后,妈妈恭恭敬敬地递上一支大前门,说:“震东哥,我这次回来是想求您一件事,您看,我妈都六十岁的人了,又一身是病,她就 是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对社会主义构成威胁了,您说是不?听说出工时都昏死过两回了,我们离得又远,要是她真的死在田边,队里还得帮忙收尸, 那还不是给队里添麻烦?所以想求您打个条子,同意她跟我们回去养养病,您看行么?”妈妈一口气说完,紧张地看着支书。

听母亲这么讲话我差点笑出声来,看她表情严肃才忍住,因为妈妈平时原则性很强,说话也总是丁是丁卯是卯,不知何时她也学会了迂回战术知道 绕着圈子说话了,想必想了一整夜。

支书点燃烟,猛抽一口,很享受地漫漫地往外吐完第一口烟圈,然后,开口道:“嗯,这大前门就是比九分钱一包的大公鸡好抽啊,这样吧,你先 接回去,现在上面也没有什么指示,如果以后有文件说还有继续改造的话你再给我送回来。” 母亲和我都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妈妈愣了一下, 支书问她有没有带纸和笔时她才会过神来。

支书不光是给写了放人的条子,还找来大队的公章,嘴对着大印猛哈一口气,在条上盖了戳。妈妈千恩万谢地接过纸条,少不了说几句歌功颂德的 话拉着我的手告别。

支书盖章时我才有了心情环视他的家。那时,一个大对书记权力还是很大的,算是乡下的土皇帝,没料到土皇帝的家也一贫如洗,真的不比桃枝家 强多少, 唯一打眼的是堂屋里我们围着坐的这张八仙桌,古色古香略显一些皇家风格。妈妈起身出门前,悄悄地把那两包大前门留在八仙桌上,支 书装着没看见送我们出门。出门后妈妈感叹一声:“想不到那八仙桌分到了支书家。”

支书个高,长得英俊,走在村里很打眼的。可我自从听了他和水蛇腰的故事后,每次看到他都会觉得他面目有些狰狞,完全没有想到他这么心善,一 点都没有刁难的意思,一下子糊涂起来:这世界有时好人坏人好像没了分界线。在我心里更愿意相信水蛇腰和他,那是两情相悦而不是强暴的故事。

怕夜长梦多,姥姥想尽快启程,当晚就把鸡都杀了,烧了二只其余的用盐腌了准备带走。平时我家吃鸡都是一只鸡煮一大锅的汤,还放很多的苕粉条 当菜吃。那是我第一次吃一大碗什么都不掺的油乎乎香噴噴的鸡肉,那味道好得呢我至今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用当今时髦的话来表达当年的幸福快 乐的心情吧:神马都是浮云除了那碗鸡肉!

姥姥煮两了只鸡是想叫上桃枝一家作告别,但妈妈没同意,皱眉教训姥姥说:“人都还没走您就弄这么大的动静,人家要是说您这是向社会主义示威 就走不成了。”妈妈让我去把桃枝叫来,看她吃完鸡才说:“明儿我们走后,让你爸妈来看看,有用的东西就搬过去,没用的就帮忙扔了。”我有一 双半新的雨靴,问母亲可不可以留下送给桃枝,妈妈点头,桃枝高兴得都要哭了,她从来没有穿过雨靴。

桃枝后来告诉我说什么也没扔,床搬过去给他弟弟睡,鸡笼砸了当柴烧,就连姥姥很旧很旧的洗脚毛巾都被她妈妈糊进了鞋底。那年代,被称作为精 神垃圾的东西很多,物资垃圾几乎没有。

在长途汽车站等车时,妈妈让我看东西,拉姥姥去隔壁的卫生院找那位老医生,但很快就出来了,老医生说姥姥的腹痛可能就是两次开腹造成了肠粘 连的后遗症,只要肠子不完全扭转就没有生命危险,西医也没有办法,只能试试中药调理调理。

听说中医有效,我的爷爷被从较远的地方请来,爷爷家是几代祖传的中医,很有点名气的那种。看过舌,诊过脉,说针灸和水药一起上。爷爷刚刚打 开他的针包,姥姥就开始哆嗦,说怕疼坚决不肯轧针。怕疼视乎是姥姥的软肋,当年怕疼让她嫁给了我的姥爷,寂寞了一生;这次怕疼不肯扎针,她 宁可多喝半年多的苦药。

有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家每天都弥散着让我难以忍受的中药的苦味,但令人欢欣鼓舞的是姥姥真的是一天比一天地好了起来,我因此很相信中药,闭 着眼睛也能咽下两瓶乌鸡白风丸,但那水药打死我也不会喝的,当年给姥姥煎药到渣的后遗症:里面常常看到虫虫样的东东!

本来按照爸爸的意思,姥姥接回来后,谁也不通知,但新学校的书记还是找上门了,那时候,档案是很神奇的东西,谁也瞒不过的。妈妈拿出了大队 书记的通行证,学校支书看了对妈妈说:“你能不能去公社问问,如果公社说行我这就没有问题。”

新学校的头其实人不坏,就是胆小怕负责任。妈妈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公社书记。公社书记是农村干部,人特别好,看完大队的条子就说:我 这里没有问题,问题是上面没有指示,我没有办法给上户口啊!”书记说的是大实话,当年农村户口转商品粮那得有通天的本事,公社书记自己的老婆 孩子也吃农村粮。不能不说,当年的干部还是很廉洁的。妈妈赶紧说:我们不麻烦领导,我们不要户口,我们自己解决”

就像姥姥常说的那样: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有了大队和公社的通行证,姥姥总算是能在光天化日下吸一口自由的空气了,全家人都高兴得想跳,尤 其是我。

不过,很快就发现生活远不如想象的那么令人乐观。不要户口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很有些难度了,那时的我们是凭户口供粮,没有户口意味着没有供 应没有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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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3-26 08:1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续十九)

在粮油布都靠限量供应的那个年月里,户口几乎是人们生存的唯一保证。在我们那里,按照户口供大米的标准是:青少年女孩每月二十七斤,男 孩三十二斤,成人是每月二十九斤。这定量让80后出生的人听到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眼珠子都会往下掉:这么多,怎么吃得完啊?

如今,一个三口之家每月要是能把一包二十五磅的米吃光就算多的,但那是个缺肉少油的年代,按人头每人每月只供四两油,一个月也就一两次 能闻到肉香,一日三餐完全靠米饭充饥。发育期的男孩在外面疯玩半天回来,一顿就能风扫残云地让半斤八俩下肚,就连一些长得很秀气的女孩 子,眨眼的功夫就咽下半斤也不是什么危言耸听,越是没油没旦白质饭量就越大。

姥姥回城后我家面临的最大的挑战就是缺粮。我家没有男孩,母亲过日子又比较仔细,总是细水长流地每日悠着定量下锅,我们从没有暴饮暴食 的机会,在妈妈严格把关的训练下,我们的胃已经适应了某种不饱不饿的定量。没有粮食供应的姥姥回来后打破了我们的生存平衡,每个人都得 少吃一口给姥姥匀粮,后来我的姐姐下乡,家里又少了一份供应,缺粮就更加严重,那种总是差欠了一口的感觉有时让人浑身不自在不舒服。

有一阵子,姥姥总是吃得很少,妈妈询问时她会说:“这胃切了一大半,多吃了会胀气不舒服。”我知道她的借口,是怕孙女们会挨饿,因为 在乡下时她可以喝两大碗粥的。

到了这所新公社后,我才知道原来的区真是很大,那里光是给吃商品粮的孩子开的机关小学就有几百个孩子。而新公社看起来就像是以前区里的 大队,说是小镇其实连街道都没有。几栋稍稍像样一点的房子就是学校,卫生院,供销社和粮店。小学,初中,高中基本上就连在一起,学校边 上除了一条小河就是农田。农民收割后,姥姥就到地里去拾些遗留的谷穗,她那时贫血还很严重,遇到母亲不放心阻拦,她就会对妈妈说:“你让我去捡点回来吧,那样我吃得也会安心一些。”

这世界好人真的很多,就在我们严重缺粮时,捡谷子的姥姥遇到了粮店的主任,天上就那么难以置信地掉下了馅饼。有天,主任的女儿上学时送 来一张纸条,说让妈妈尽快去粮店买碎米,一斤粮票可买一斤半。原来,粮店每三个月就会有一批碎米因为量少不公开出售,知道姥姥没户口后 主任每次都特意给妈妈留一些。感谢我们生活中的又一个贵人为我们解决了粮荒。每次收到条子,母亲就会匆匆地赶往粮店,把全家那个月的口 粮全部买成碎米。

虽说是同一种物资,碎米做出的饭口感比整米差太多了,连吃一个月后很难装出欢喜的表情。姥姥有时会很难过地叹气,说:“我不该这么冒失 地回来,让你们跟着遭罪。”爸爸就会安慰她说:“一家人在一起多好,喝米汤也香”;妈妈会笑说:“碎米还可以少嚼两口,省点力气!”日 子虽然艰难一些,但一家人共渡难关时,幸酸里也有很多的欢乐。

学校是公社里最大的单位了,可能是因为这个公社又偏又穷,比较适合地富反坏右改造思想,老师们几乎都是不同时期从全国各地下放而来的牛 鬼蛇神。这批老师后来被称为精英,在78和79年把很多有幸在那里念高中的农村学生送进了全国各重点大学。物理老师是出身不好的本地人,文 革前研究生毕业,找了乡村没有文化的女子结婚,他爱人后来在学校食堂帮忙工资很低,孩子又多,算老师里面生活最困难的;外语老师是安徽 人,原北外的高材生,他长得很像电影春苗里面的那个教授,就是摇头晃脑地讲“马尾巴的功能”的那个人,老师们的孩子中不乏调皮捣蛋的, 背后都叫他马尾巴。当然,78年前他从未教过英文,78年却把一位从未学过英语的学生送进了他的母校。这么一所乡村中学的老师绝大多数都有 本科以上的学历,也难怪头两年高考创下奇迹。79年后这些老师几乎全部调走回到了不同的省城,因为我家下放得早,我们的朋友们都在当地, 省城已经不在我们的记忆里,母亲最后选择留在县城。

公社的高中当时还没有条件给农村的学生提供住住宿,一部分住在山里的学生每天得往返近二十里的山路上学。在贫困的山区公社呆过后我才明白, 即使后来统一高考,大家拿着同一份考卷,并不意味着我们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很多比我聪明,比我有才气的农村同学因为生活条件的艰难和限 制没有考上大学,我只是幸运而已,每每想起他们心里就会多一份谦卑,少一份张狂。

由于公社里吃商品粮的孩子不那么多,下学后农村的同学们又急急忙忙地赶回家。我们的玩伴很局限,且多为黑五类,大家谁也不嫌弃谁,日子反而过得很开心,虽然红太阳的光辉还没有沐浴在我的头上,我从来没有机会参加少先队,红小兵,红卫兵,但是大难过后谁还在乎那些啊?亲爱的姥姥回家了, 同伴们互不歧视地玩在一起,带着一颗年轻快乐的心,即使肚子不那么饱,抬头看到的总是一片蓝蓝的天!

没有户口问题的老师家里虽然不太缺粮,但却缺菜。每个地方都会有革命方向的微小差异。新公社好像对村民们的自留地有很大的限制,直接导致 老师们无处买菜。村民们只有在菜吃不完时才会想起来提一篮子上街,那时还不知冰箱为何物,有菜卖时一次也不能买太多。在我的记忆里,等米下锅的事少见,等菜下锅却是常常有的事。

终于有受够了的老师鼓起勇气去找公社书记,拿回了批文:每家允许养五只鸡,开一小块菜地生产自救, 大家的日子才好了起来。

说起开荒种地,知识分子的迂腐也表现得好笑极了。因为公社只限制了鸡的数量,并没有给出开荒的具体指标,拿回批文的老师就自己估摸着在河边 开了一块不大不小的菜地,胆小怕事的老师们就严格地拿那块地的大小当圣旨对待,居然拿尺去丈量。不久,河边就看见方方正正,大小完全一样的 一溜菜地了,那些年里,牛鬼蛇神都循规蹈矩,不敢有半分的出格,有时演绎出不少让人笑不出声的喜剧。

姥姥很会种菜,又有了鸡下蛋,74年后我们不光是物资生活好了很多,精神生活也丰富起来。有天我下课回家,姥姥很神秘地让我猜妈妈买了什么新东西,说:“你不会哭吧?”姥姥真是太了解我了,看到它,我真的哭了,喜悦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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